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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世界的一些其他角落,情况还有更糟的。中国的女人可以比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女人走得更远;比中东地区就不用比了。而且,在中国也有明显的进展,解放后的改革让女人更容易去工作,而共产党总在发动打击贩卖人口的运动,同时支持女人的离婚权利。中国女性所受的教育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好得多——但在某个意义上,也让她们更多意识到自己的苦境。像中国生活的许多方面一样,女性独立的问题,也到了一个过渡阶段,而它看起来特别的痛苦。

而因为传统的集体思想,所有的事情又变得更复杂了。我在涪陵住的时间越长,就越是对“个人”这一概念的看法所惊讶——以我的观点,这乃是我在西方所知与在中国所见的最大差别。在涪陵的人们,其自我的意识,看起来大部分是外来的;你是被别人对你的看法所定义的。那总是儒教的目标,定义个人的位置,乃是严格按照她与别人的关系来进行:她是某人的女儿,另一个人的妻子,又另一个人的母亲;而每一个角色都有其特定的责任。这是一个很好的保持社会和谐的方式,然而,一旦和谐与打破了,缺乏自我定义这一点,会使得重建变得困难。每一次我在读文革中受害者的个人陈述时,都察觉到这一点,因为那些故事里满是耻辱感,令人惊奇。这一天,某个人是个好共产党员,第二天,风向变了,他成了个耻辱的反革命,被迫在集会上“坐飞机”,两只胳膊被往后拉,痛苦得弯过来。这种变化并不是很了不得——非理性的政治清洗在世界各地都有发生——但奇怪的部分在,很多受害者都被耻辱感煎熬着,的确相信他们自己是有问题。这就好像麦卡锡主义攻击的一个目标人物立即崩溃了,承认他错了,或者一个纳粹大屠杀的受害者憎恨自己,因为她的确是个“肮脏的犹太人”。在中国,情况经常是,人们没有一个内在的罗盘,来帮他们挺过这些事件。[8]

群体思考可能成为有毒的环圈——你的自我身份从群体而来,即便它变得神经错乱了,还是被你尊重着,这样,你的自我可能立刻分崩离析。这一传统,有别于将自我意识建立在一系列的固定的价值观念上,而不理会别人说什么。在某些时期,它也部分导致了这个国家的灾难。文革展示出了中国社会可能变得如何疯狂,但在一个较轻的程度上,任何一个过渡阶段都必定会出现问题。在近来的几十年里,对社会角色以及人的预期所造成的破坏,无过于改革开放了。[9]

群体精神造成的问题,对女人来说特别严重,她们生活在既严格限制又缺乏确定性的状况中。跟男人相比,她们在中国社会中的传统角色要窄小得多,但新的经济导致了含混暧昧的预期与需求。总体说来,这些改变无疑是积极的,但它们来得太快,对于夹在中间的人来说,自由可能会叫人吃不消。

而且人们经常不知去哪儿寻求帮助。一次又一次我在班上的学生那儿看到这种情形;多数时候,她们非常亲密,互相支持,然而当一个成员显出跟大家不同时,她们又会残忍地孤立她。没有人对珍妮显示过兴趣,而每个班里,至少有一个学生看起来很孤独;多数情形下是一个女孩。与众不同并不是自我解放,如美国的情形,而对一个来自农民背景的女孩来说,这一点尤其真实。她不太可能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以及新的环境,自得其乐。结果就是,她们成为了外人,不是出于选择,而是无能为力的自然倾向,那也自然让她们觉得自己是错了。

在某个程度上,安妮也曾经如此。她从来就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但她同时又很爽朗,有社交的天分,而且漂亮有吸引力。到得后来,她的这些品质给了她足够的自信,可以罔顾群体里的某些方面。但珍妮所有的,仅是天资极其聪颖,那或许让她的孤立感更为尖锐。

这些压力的核心,经常都是钱。农村妇女看着她们的丈夫离开了去找工作,获得了物质安全,然而把他们的配偶孤立了,有时这种孤独感就摧毁了那些女人。女人们可以靠自己挣钱;这是获得独立的一条途径,但职业生涯中也许会有性别主义的歧视,而有人会批评说,女人不应当去往那个方向努力。安妮那样的女人会到南方去,去深圳,那儿有钱;但深圳的钱有很多的赚法。那儿既有小姐当秘书的,也有小姐当三陪:像安妮这样的小姐,像李佳丽那样的小姐。她们全都竭尽所能去挣钱。而围绕在她们身边的,有许多早已出卖了自己灵魂的男人,而经常的,这些女人不得不独自去周旋于这个不确定的世界。

在学期的尾声,中国新年前,欧小姐塞了一封信在我的门下。信里面有她的一封信,一份健康证明的复印件,还有五百元钱。信是用混乱的英文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