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纵队(第8/10页)

黑色雪铁龙从电车轨道上飞驰而过。阿纳尔坐在电车后排的木长凳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己的辩词。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略加思索,然后继续阅读。辩词虽然简洁紧凑,但面面俱到。法兰西的法院竟然会判一位爱国者死刑,实在令人难以想象。马塞尔是一个勇敢的人,从他第一次在监狱里看到马塞尔开始,他便对此坚信不疑。当时马塞尔的脸已经完全变了样,颧骨和脸颊上到处是被重拳击打过的痕迹,嘴唇发紫,而且肿得很厉害。阿纳尔很想知道在没有遭受这番血腥的迫害之前,马塞尔长什么样子。这帮畜生!他们居然这样对待为了我们的自由而努力奋战的人!马塞尔他们的目的,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如果法院的人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他们真是瞎了狗眼!如果法院为了保全颜面硬要把马塞尔关上几天的话,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是死刑,绝不可以!这将是法国全体法官的耻辱。伴着带有金属摩擦声的刹车,电车到达了法院站。阿纳尔对自己的辩护充满信心:他将与莱斯皮纳斯代理检察长正面交锋,他一定会赢得诉讼,挽救马塞尔这个年轻人的性命。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反复念叨着马塞尔·朗杰这个名字。

阿纳尔律师在法院走廊里前行的同时,被宪兵戴上了手铐的马塞尔正等候在一间小办公室里。

审判过程禁止旁听。马塞尔站在被告席上,莱斯皮纳斯站起来开始陈述。他根本不屑于看马塞尔一眼,对自己要控诉的对象毫无兴趣。在他面前摆着的,不过是寥寥数页的记录,马塞尔的“滔天罪行”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我们的代理检察长首先向宪兵队致意,高度赞扬了他们面对恐怖分子时表现出的敏锐洞察力。然后,他向法院重申了自己的职责:遵守法律,并确保法律得到人们的广泛尊重。再然后,莱斯皮纳斯开始列举被告的罪状了。他那长长的受害者名单里全是德国人的名字。他表示,法国已经与德国签署了停战协议,而被告甚至连法国人都不是,当然没有任何权利质疑法国的国家权威。谈及可减轻罪行的情况时,他搬出了元帅的“名言警句”帮忙,并且总结说:“元帅签订停战协议完全是为了整个国家民族的利益。这份功劳不是一个危险的恐怖分子可以否定的。”

检察长先生还不无幽默地说,马塞尔·朗杰所携带的可不是国庆日要燃放的烟花,而是试图摧毁德军设施的炸药,也就是说,他企图扰乱人民的安定生活。马塞尔微微一笑:国庆日的烟花表演,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阿纳尔在辩护过程中反复提到了马塞尔的爱国情怀,希望为他赢得从轻发落的机会。但莱斯皮纳斯向法官指出,被告是一个无国籍的人,他将自己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遗弃在西班牙,并且不顾自己原本的波兰人身份,作为一个外国人,在西班牙进行了一系列破坏活动;是我们法国向他敞开了宽容的怀抱,我们收留他并不是为了让他将混乱带进来。“一个没有祖国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他所谓的爱国主义而行动呢?”在潇洒地完成了自己的指控后,好像生怕法官忘记了什么,莱斯皮纳斯紧接着宣读了控告所依据的法律条款,整个过程可谓一气呵成。最后,他终于转向了被告,第一次正视马塞尔的眼睛:“您是外国人、共产党员和抵抗分子,仅凭这三条,我就可以要求法院判处您死刑。”于是,他面对法官,用平静的语气请求判处马塞尔·朗杰死刑。

阿纳尔律师脸色惨白地站起来,与此同时,完成发言的莱斯皮纳斯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年迈的阿纳尔眼睛一直半闭着,下巴微微向外突出,双手紧握着放在嘴前。整个法院里一片寂静,记录员轻手轻脚地放下笔,连宪兵们都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想听听他要说什么。可是此时,阿纳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一阵恶心。

很明显,他是这里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法律条文早已被篡改,法院在开庭前便已有了决定。早在监狱里时,马塞尔就对他说过,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自己难逃一死。但当时的阿纳尔依然相信法律和正义,他还一直劝慰马塞尔,让他不要绝望,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为他辩护,他坚信自己可以赢得这场诉讼。可是现在呢,他仿佛感到马塞尔在他身后悄声地说:“您看到了吧,我早就说过了。但我不会怪您,因为我知道您无能为力。”

老律师举起了手臂,他的衣袖似乎在空中飘动着。深吸一口气之后,他做出了最后的辩护:当我们看到宪兵队在被告脸上留下的无数条惨不忍睹的疤痕时,怎么还能对他们的行为大唱赞歌?在您拿国庆日来开玩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早已被剥夺了庆祝自己祖国生日的权利?代理检察长先生,您对自己指控的这些外国人又到底真正了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