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此朋友(第5/6页)

和陆生楠一起被参的还有谢济世,罪名是借批注《大学》而讥讽时政。雍正下令,将谢济世和陆生楠一起处斩。等到陆生楠人头落地,行刑官却宣布雍正旨意:“谢济世从宽免死。”原来雍正也明白谢济世的“言罪”是冤案,却仍不肯放过这个爱提意见的家伙,非让他尝尝“陪斩”的滋味不可。雍正的刻薄,由此又可见一斑。

雍正的这些处置,让人甚觉乖张。同样是提意见,有的赏吃鲜荔枝,有的赏吃“刀削面”(杀头),到底是鼓励批评还是不准批评?

其实,雍正有雍正的标准和原则。正如他把马屁分成诚恳的和虚伪的两种,批评也有“诚恳的批评”和“虚伪的批评”。属于前者的。批评错了也不治罪;属于后者的,说得再对也要倒霉。批评者的待遇之所以有天壤之别,原因就在这里。

那么,什么是“诚恳的批评”,什么是“虚伪的批评”?标准也只有一个:诚。具体地说,凡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一心一意为皇帝着想,就是诚。这样的批评,就是“诚恳的批评”。相反,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夹杂着私心杂念,就是不诚。这样的批评,就是“虚伪的批评”。而且,只要属于心不诚者,不管是提出批评,还是提出建议,也不管他们说得对还是不对,统统都是小人的行为,小人的伎俩,因此不但不能鼓励,反而要受重罚。杨名时的挨整,原因就在这里。

然而杨名时也好,李绂、谢济世也好,都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君子。他们为人正派、清高,不贪污,不受贿,不投机,不钻营,敢于犯上抗颜,据理力争,很有些为真理而献身,为国家民族利益而不顾自身安危的精神,怎么是小人,又怎么会是小人?

雍正自有说法。他认为,小人有好几种。一种是钱名世式的,特点是投机钻营;一种是年羹尧式的,特点是忘恩负义。这两种小人,容易被人识破,所以无足为虑。还有一种小人最可怕,也最危险。他们的特点,是沽名钓誉。正因为是沽名钓誉,因此他们往往做正人君子状,甚至不惜作出牺牲,最能迷惑群众,混淆视听。由是之故,他们的危害性也最大。在雍正看来,李绂、谢济世、杨名时就是这样的小人。所以,朝野上下越是同情他们,雍正就越是要狠狠地整治他们。雍正这个独裁者,是从不顾忌什么舆论的。

在雍正看来,杨名时这一类人,向来就“喜沽名邀誉,置国家之事于度外”。这些人表面上看并不贪财,好像没有什么功利之心,其实,他们的利欲比谁都大。这个利,就是名,就是他们自以为得计,可以用来到处招摇撞骗的所谓“清名”。他们不贪污、不受贿,为的是这个“清名”;敢抗言、敢犯上,为的也是这个“清名”。为了这个“清名”,他们置国家、君父于不顾,放肆地宣扬自己的观点,顽固地坚持自己的立场,全然不把安定团结之类的大局和君尊臣卑之类的礼法放在眼里,一心一意只想博得众人喝彩,青史留名。雍正认为,这就是私,就是欲,就是不诚,就是无君!那好,既然尔等心中并无君父,朕的眼里也就容不得你们。你们不是要青史留名吗?朕成全你们,把你们都斩尽杀绝,看看还有没有人敢于效法?

雍正的上述心理,不难从他的许多朱批、上谕中看出,而他与杨名时等人的分歧,正是中国文化的悲剧所在。依照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世界上最重要也最宝贵的是道德。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就在于他们有道德。因此,有没有道德,就成了区别君子和小人、好人与坏人,甚至人与非人的惟一标准。杨名时他们这样认为,雍正也这样认为。而且,雍正理解的道德和杨名时他们理解的道德,都符合中国文化的道德标准,却又各不相同。这就不能不发生悲剧性的冲突。

杨名时、李绂、谢济世,还有陆生楠,他们都是饱读诗书、学问很好、满腹经纶的人。一个人,书读多了,便不免会思想,也不免会有自己的看法,但他们的独立见解,却超不出儒家学说的范围,尤其在道德问题上,更是恪守儒家观念。只不过,他们更愿意通过自己的思考,来理解儒家学说,并身体力行。因此,他们深信,道德修养是个人的事情,即所谓“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既然“为仁由己”,则“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自己处以公心,问心无愧,就是“仁”。至于是否获得功名利禄,以及别人如何评价,都无所萦怀。这个“别人”,就包括皇帝在内。这正是他们敢于和皇帝唱对台戏的精神支柱和道德支柱,即“当仁不让”。孔子说:“当仁,不让于师。”既然可“不让于师”,当然也可“不让于君”。即便被君王罢斥或杀头,也无所畏惧。因为“仁人志士,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而且,既然“仁”在自己心中,那么,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信念、观点、学说而死,也是“杀身成仁”。显然,谢济世们要求保持自己人格的相对独立性,与他们理解的儒家道德并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