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此朋友(第6/6页)
雍正的理解也没有问题。儒家道德观念认为,世界上没有抽象的道德,只有具体的道德。这些具体的道德都存在于具体的人际关系之中,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等等。既然如此,怎么可能有独立的人格?为人君者,尚且不能“不仁”,为人臣者,以“忠”为德,却居然闹起独立来,那还有何德可言?所以,雍正特别痛恨那些特立独行,以道德自律、以道义自负的文人士大夫。如果他们自许清廉,则更加痛恨。因为清廉能给他们带来好名声,而这些好名声又会增加他们对君主保持独立的资本。结果,在雍正眼里,这些“清官”就比“贪官”还可恨。贪官只不过偷钱,清官却要窃名,而窃名就是窃国。
雍正还有一个逻辑,即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独立。如果对君主闹独立,那就一定在私下里结为朋党。因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么!雍正整治杨名时、李绂等人,就因为视其为朋党领袖之故。他曾对鄂尔泰说:“朕整理科甲积习(因师生或同年关系结成朋党的习气),伊(指杨名时)挺身乐为领袖。”审理谢济世时,也严刑逼供,要他招认是李绂指使(谢济世的供词则是“受孔孟指使”)。可见,雍正打击杨名时等,是一箭双雕;不准臣下搞独立,更不许他们结党。他最欣赏的是这样一种人:和谁都没有私人关系,只和他一人“结党”,比如田文镜、李卫都是。
所以,雍正特别喜欢“孤臣”。这倒不完全是政治的需要,也和他的经历、处境、性格有关。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从来就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他多次告诫臣僚:“人是最难信的。只可以自己勤慎服劳,公正清廉做去。”“他人是依仗不得的,惟求诸己好。”“只要不走声气,不迎合权要,一己之费能几何,自然就容易了。”他还说:“一切总仗不得,大丈夫汉自己挣出来的方是真体面。”因此,“当取出大丈夫硬心肠,发狠做去”。他甚至要求臣下连家人后代都不要管:“儿孙自有儿孙福,且照顾自己为要。”“要看得透,万不可被亲友子孙为己累。”雍正的性格和为人如此,则他对于所谓“朋党”,就不但有出于政治需要的反对,也有因于心理原因的忌恨。
当然有一种情况是允许并鼓励的,那就是“奉旨结交”。比如雍正三令五申不准大臣结交王公,却又指示宠臣们结交怡亲王允祥,因为他需要允祥来充当他与臣下沟通私人感情的渠道。他又说,做人臣的,按道理是不能有私交的。但如果“同心体国,互相敬爱”,则朕又惟恐你们不能这样。这就矛盾。到底是该交朋友还是不该交朋友呢?说穿了,就是不准别人交朋友,只准他一个人交朋友;也不准对别人有感情,只准对他一个人献忠心。换句话说,他是要和每个臣子单独“交朋友”。
阿弥陀佛!这样的朋友,如何交得起!
于是雍正便只能去体验孤独了。四年(公元1726年)端午,雍正作诗云:“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作契交。”这可真有点“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味道了。
但他并不后悔。雍正对自己一生所作所为,从不后悔,而且充满骄傲。正如他向世人之所宣布:“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