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此朋友(第3/6页)
雍正如此苛求于人,他自己又做得怎样?雍正认为做得很好。他说:“朕之心可以对上天,可以对皇考,可以共白于天下之亿万臣民。”雍正这个人,确实是“一心为公”,诚心诚意地想把国家天下治理好。他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十三年如一日。乾即乾乾,自强不息的意思。惕即惕若,戒备谨慎的意思。宵即凌晨,旰即深夜。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就是终日勤勉谨慎,不敢懈怠,清早便穿衣服起床,很晚才吃点东西。这两个词,原本是旧时颂扬帝王勤政的套话,雍正却很认真地做到了。别的不说,光是他批的公文就印行了《上谕内阁》一百五十九卷,《朱批谕旨》三百六十卷,均成巨帙,未刊者还不知几何。此外,还有大量的其他工作。他的这种敬业精神和勤政精神,几乎所有历史学家都不否认。
雍正的个人生活也很简单,没什么嗜好和娱乐,不爱游猎,也不算好色。他也喜欢一些小玩艺,但不玩物丧志。有些东西为他所喜爱,还是因为有用,比如眼镜。雍正因为眼力不好,特别喜欢眼镜。他曾命令工匠制作了多副眼镜,各处安放,以便他办公时随时取用。他还赐给王公大臣眼镜,目的是要他们勤劳公事。他甚至下令给扬灰处的工人发放眼镜,以为劳保用品。在“以天下为己任”方面,雍正确实做到了以身作则。
雍正也不是糊涂皇帝。他曾对群臣说:朕在藩邸四十余年,于人情物理熟悉周知,不是那种没有阅历的娃娃皇帝,也不是那种只知享乐的纨绔阿哥。所以他自认为有资格也有能力严格要求臣下。而且,他认为,只要君臣双方都相待以诚,臣下不挖空心思讨好皇上或欺瞒皇上,皇上也用不着猜忌臣下、防范臣下,则双方完全可以建立起一种朋友式的关系,比如他和鄂尔泰。
显然,雍正对臣下的要求不低。不但要求他们献身,而且要求他们交心;不但要求他们听话,而且要求他们尽心。一句话,谁心里都不存一点别的念头,“只是一个至诚”。
雍正想得倒好,可惜办不到。君臣分际,隔如天壤。一个高高在上,雷霆雨露都是恩;一个匍匐在下,稍不留神就是错。天差地别如此,哪里还能“贴心”?又哪里贴得拢来?还说交心什么的,拉倒吧!臣下的心思,瞒都瞒不过来,还敢交出去?即便是有所求,也不敢明目张胆。为什么呢?怕越分。比如田文镜想“抬籍”,就不敢对雍正说,只好请杨文乾代言。[15]事后,雍正责问田文境“为何不以实告”,还说“朕甚嗔汝”。但嗔归嗔,田文镜下次还是不敢的。田文镜再糊涂,也不会不知道君臣之际不是什么“恩义兼崇”,而是“天上人间”,哪能不拘形迹,无话不谈呢?
其实就连鄂尔泰,心里也很明白:他对雍正,也是不能把所有的真话都讲出去的。比如雍正嘴巴上说“朕素不言祥瑞”,其实最喜欢搞祥瑞,这就不能戳穿。不但不能戳穿,还要起劲搞。所以鄂尔泰居然是地方官员报祥瑞的第一名。以鄂尔泰之精明,怎么会不知道“一禾九穗,牛生麒麟”等等其实是胡说八道?但他认为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也有助于增强雍正的自信心。这就像说一个老太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一样,是一种“善意的谎言”,不必较真,也不能较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一个姓刘的大理令因此而奚落他时,他不但不记恨,反而向雍正保荐了这个官员。他心里有数嘛!
雍正自己心里也应该有数。他对群臣说:“君臣之间惟以推诚为贵,朕与卿等期共勉之。”但他自己,能对臣下不猜忌、不防范、不整治吗?比如雍正暗示大家起来揭批年羹尧时,大家都不揣摩,都不动作,或者傻乎乎地说年羹尧这个人多少还有些功劳,雍正能满意吗?显然,不揣摩是不可能的。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话,揣摩不到位才是糟糕。四年(公元1726年)底五年(公元1727年)初,两总督三巡抚报告黄河水清。古人云:“黄河清,圣人出。”当然是祥瑞。雍正大喜,给文武百官每人加了一级。这时,有个大理寺卿名叫邹汝鲁的,写了篇《河清颂》来拍马屁,内有“旧染维新,风移俗易”两句,意思是说正因为皇上搞改革,实行新政,黄河才变清了。谁知却使雍正大为恼怒,质问邹汝鲁“所移者何风?所易者何俗?旧染者何事?维新者何政?”一怒之下,将他革职,罚到荆江工程去修水利。你想,马屁拍不好都要倒血霉,把真话都讲出来岂不更是冒傻气?
实际上,雍正并不完全反对揣摩和逢迎。鄂尔泰报祥瑞,就是吹牛拍马,怎么就没有罪反倒有功?可见,雍正也喜欢有人来拍马屁,和别的皇帝没有什么两样。他讨厌的,是瞎揣摩和乱逢迎,比如前面那位写《河清颂》的老兄就是。雍正推行新政不假,希望有人来唱颂歌也是真。可是雍正要作秀,要按照中国文化的老传统,把黄河变清归功于圣祖仁皇帝在天之灵的赐福,邹汝鲁偏说是什么推行新政的结果,这不是唱反调吗?再说,雍正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说他和康熙不一样,说他不敬天,不法祖,不到三年就更改为父之道,既是康熙皇帝的“不肖(不像)之子”,又是康熙皇帝的“不孝之子”。邹汝鲁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当然会挨上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