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兽(第6/8页)

童年的火烈鸟灰扑扑的,看起来也和黑白相间的幼鹤大同小异。红色并非它自身的羽色,是通过食用藻类和浮游生物而获得的。每种生命都被自己所摄取的食物所影响,但火烈鸟,将之渗透到外貌结构中。即将进入求偶期的火烈鸟,甚至把局部的器官红扩散到整个身体,仿佛被激情灼伤。即使野外的火烈鸟,体表通常也不是严格的红,更多情况是一种肉粉或者橘色——由于色块分布不均,状若玛瑙。

火烈鸟的喙,形状就像人类夸张的弯钩鼻,末端黑色,又使它像沾了墨汁的巨笔。也许因为这沉重的喙,火烈鸟给人感觉是在谦逊低头。它像天鹅一样有着长脖子,甚至是更长的绳状,但不具备同样的优雅——火烈鸟更像个微微的驼背人。就像造物的上帝画孔雀时用工笔,画火烈鸟,大概用的是略带狂草的写意。

它们的瞳孔很小,只是居中一个斑点,有如保险箱的锁孔。正因瞳孔之微,它的眼神可以用目中无人来形容。我们从这样的眼神里找不到任何确定的情感。有若盲视的眼睛,却充满科幻魔鬼般的血红或蜡黄。

火烈鸟属鹳类,拥有儿童到少年之间的身高。腿细长,吊脚楼式地支撑着。长腿鸟总是让我略感造作,站立如同飞翔一样轻盈,像自己架起一个被抬升的舞台,为的是在高度上展现身姿;不过,这的确使它们更具造型感。如同许多涉水禽类一样,火烈鸟的腿看起来没有肌肉和脂肪,更像螺纹钢或树脂之类的工业制品。从力学角度,难以想象这样的腿可以韧力地支撑整个体重——就像它们的翅膀,只有细而空的轴管、轻而虚的羽团,却将沉重的肉身带入天空。这是抽象的功能,这是哲学的意义,这是一个陷足泥沼和展翼云端的生命所携带的真理。火烈鸟是群栖动物,能够集结万只之众,看似散漫,却可以忽然像皇家卫队那样齐整而抖擞地列队。水滨、沼泽、泻湖,到处丛生裸长的腿;飞起来的时候,形成蔚为壮观的云霞。复数的鸟群,将它们的真理复述了千百万次。

火烈鸟的分类曾让学者们困惑。因为它似乎既具有鹳形目的特点,比如肋骨和骨盆的构造;又具有雁形目的特点,比如脚蹼和羽毛的防水性,乃至鸣叫都是相似的……作为折衷的方案,分类学家单立了火烈鸟目。而分子生物学家通过DNA杂交实验,发现与之最为接近的,却是小型鸟类的鸻鸟目。

……它就那样弯垂着头,难以判断是谦逊还是傲慢,是冷漠还是羞怯。它就那样,拥有零度的丰富。

依然,是个奇迹

充满几何曲线的形体,停留在窗纱,腹部紧贴在它自己制造的小小阴影上,像趴在滑板上的冲浪者。背腹扁平,像被踩过一脚后正在恢复身体的体积和弹性……半瘪半饱的水囊,内脏被挤压出去了一部分似的。这只壁虎的体表虽然色泽陈旧,但薄软、绸滑,初洗如婴,吹弹即破。

壁虎抬起前肢,格外谨慎,分外犹豫,末端膨起的星状趾足徐徐落下;接下来,抬起另一侧的裂掌……它扭动向前,动作经过绝对放慢的处理,像在半空锈住了,细心的观察者会发现它微幅的喘息和摆颤。行动迟缓,还有略带棱角、像被挤压过的脑袋,以及沉赘而鼓凸的下腹部,更加重笨拙者的形象——然而,这是一个闪电杀手。壁虎以蚊蝇蛾之类的昆虫为食,出鞘的舌头,不仅如剑锋令猎物瞬间致命,闲暇时,还可以用来拭去眼睛上的灰尘。

奇迹不止于此。尽管这奇迹由于日常而显出平庸的气息,依然,是个奇迹。我总觉得它会掉下来,无论看过多少次壁虎克服重力的倒置杂技。趾垫密布叉状弯勾,可以黏附于极其微小的不规则处,因此壁虎能够攀爬玻璃,甚至悬行于天花板上。我们视线里光滑如镜的天花板,在它这个攀岩高手看来,被涂料颗粒粗糙地覆盖着,到处是高低起伏的突起和裂隙。海星状的脚蹼上,那肉眼不可辨识的钩刺,让它无论到哪里,都像锚一般沉着,壁虎在危险的高度上自由地倒行逆施……当然不会掉下来,壁虎就像渗开的污迹与它所附着的平面那样融合在一起。

壁虎与蜥蜴的区别之一,是后者喉部有褶皱,而壁虎包裹喉结的外皮相对光滑——但是,壁虎,却是唯一能够鸣叫的爬行动物。爬行动物本来就古老而神秘,已生存了亿万斯年,见识过这个星球的沧海桑田,远胜于人类的短暂而粗浅的认知;壁虎作为其中唯一具有言说能力的物种,更添魅惑。

通常匿身于阴影的壁虎,被传说,具有诡异莫测的通灵能力。它也确有神异之处,来支撑这种看似玄虚的论点。比如,许多医生认为,发烧是一种复杂的防御机制,因为更高的体温能抑制入侵者的繁殖。壁虎仿佛知晓这一原理,它们被感染的情况下会爬到一个混浊区域,让体温升高2度。更为可怕的是,壁虎还懂得给自己做外科手术——断尾求生。断肠,断魂。断流,断路。断语,断章。断念,断舍离。断弦,断送。断根,断命。世间的断,都是诀别;唯壁虎之断,妙在新生……它从哪里继承了这样出神入化的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