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兽(第4/8页)

它被自己施了魔法……

总觉得,“长角的东西”多为童话里的怪物……可现实中的鹿,如此美丽。鹿仿佛自带武器,而且武器本身的形制这么漂亮。成年鹿是一种既优雅又能自我捍卫的动物,它体形庞大,满怀素食者的道德和大动物极尽的柔情。

各种各样的鹿,我都喜欢,它们有令人怦然心动的美感。

我在加拿大的贾斯珀国家公园看到大角鹿,它顶着盛大而奢华的烛台,雍容地在公路旁边进食,无视那些停泊的车辆和驻足观赏的人类,甚至无视于他们凝视着自己线条性感的臀股以及铃铛般垂坠下来雪白而耀眼的睾丸。

我在朋友的养殖园接触他的宠物:一只梅花鹿。我吃了一半的桃子掉在地上,这只鹿敏捷地捡拾起来。它开始似乎尝试,艰难地剥离桃核外面厚而紧实的果肉。我看不清果核是否露出木质壳,只看到整齐的鹿牙和厚实的舌头——鹿就像人吃到烫食一样运动着口腔,歪了两次脑袋,试图把桃核从一侧倒到另一侧。很快,桃核破裂的声音传来。我有些惊讶,因为桃核坚硬非凡,拿锤子砸都难以破损。我一直以为,鹿这样纤美的食草动物并无锐利齿锋,不会有如此令人意外的强劲咬力,不输于食肉动物的凶猛。我心一软,甚至担心果核碎裂后的渣子,能否对鹿的消化道构成某种伤害。我忽然又有童话的想象:桃核不会死,明年鹿角新生之季,这只鹿将与众不同,因为它被自己施了魔法……角叉不仅枝条茂盛,而且,挂着数颗丰盈果实。

几年前,我到过根河,那里被称为“中国的冷极之地”,极端最低温度只有零下52.6摄氏度。就在这极寒之中,鄂温克民族守护着他们神兽般的驯鹿,在漫无际涯的冰雪和风暴中漫游。在猎户点袅袅的蚊烟旁,我看到休息的鹿群。只有严冬时节,驯鹿才会披覆浓厚而柔顺的被毛;我去的时候是夏天,驯鹿正值褪毛期,除了那些初萌的幼鹿,成年驯鹿看起来一点也不俊逸,皮毛粗糙斑驳,如牛马般有种强烈的牲畜感。不过,这才是家人式的相守吧,无论驯鹿的皮毛是神仙般高贵,还是牲畜样残破,鄂温克民族给予它们同样的呵护与照料。他们和驯鹿一起享受密林里的清凉,也一起面对灾难的考验,包括承受着和驯鹿母亲般的伤痛——当年新生的幼鹿中,近一半都被熊吃掉。

有的驯鹿还顶着硕大的角叉,有的已被割去鹿茸,我用新鲜苔藓喂驯鹿,我的掌心感觉到驯鹿浊重而温暖的鼻吸。幼鹿则漂亮得惊人,身体灵巧,眼神纯净。有一只鹿角刚刚发育,只有食指的高度,上面毛茸茸的,闪动着针刺样的晶芒,像最干净的霜。小鹿羞怯,警惕,又保持着倔强的好奇,它并不尝试我递送的食物,只是长久凝视着我,既不靠前也不退后,既向往又畏惧地与我对峙……直到我告别之前的最后一分钟,它才靠近,犹豫地给予我谨慎的友情。

当晚,我夜宿呼伦贝尔。广袤草原在风的吹拂下,如皮毛滑顺的巨鹿;而分支丰富的河流正是它最美的角叉。宛如倒影,在那蒲公英般密布星团的夜空,正升起巍峨而令人震撼的鹿角星座。

扑克牌上掉下的“J”

海马,类似鳄鱼、蜻蜓、变色龙这种古老到失真的种类,像是存在于想象之中的动物,它们全身充满拼贴感。海马的口鼻仿佛食蚁兽的嘴,它有变色龙的眼睛和马的头——马头琴上所雕,与海马低头的弧度极为相似;此外,海马还有虾的躯干、卷尾猴的尾巴、龙的风仪。海马的形体,让我想起3或7的阿拉伯数字,或者是反S形,有点奇异的拉丁感,抑或,是从扑克牌上掉下的“J”?总之,它具有一种难以概括的异域风情。

有时候,谎言比真理更像真理,真理比谎言更像谎言——比如,海马属于鱼纲。海马的样子看起来最不像鱼,比不是鱼却像鱼的鲸不像多了,像个被放错分类的标本。的确,海马全身布满骨环,更像是什么动物干透了的骷髅,比如就像变色龙残剩的骨架。有些品种的海马,生前和死后的样子几乎不变。

是的,海马活在自己由骨环形成的甲胄里,尾部像螺壳上的古老轴线那样优美地向内蜷曲,它从身体结构上就不可能向谁摇尾乞怜。和陆地上游牧的马不同,海马用尾巴把自己拴牢在珊瑚枝叶或藻草的桩子上,以使自己不致漂流。当鱼群追逐洋流,海马努力保持着身姿的直立,以及,看似宁静里所包含的抗拒。

缓慢、笨拙、固执——很难相信海马富有激情,然而,它们看似的刻板里根植着某种专注。海马不像生物,它近于加工出来的工业零件,让人无法分辨,它是警醒还是睡眠,兴奋还是沮丧,缱绻还是决绝,缅怀还是遗忘,谦逊还是傲慢。无肉、无表情、无动作……经过自我压抑乃至自我剥夺,海马达至老僧入定般的岿然不动,在暗流不断的涌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