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兽(第5/8页)

不仅样貌,海马的习性也与众不同,在动物界是个异数。雌海马把卵产在雄海马的腹囊里,由雄性孵化育儿袋的小海马。育儿习惯,仿若钙化的身体具有雕像般的沉默,以及中年男人庄重的腹部弧度,使雄海马彰显颇具责任感的充沛父性。

有意思的是,在人体左右半脑,各藏有一只秘密的海马——它们担当记忆和空间定位的功能,因其部位的弯曲形状近似海马得名。海马属于脑演化进程中最为古老的部分。天地之间,每个人唯有依靠隐匿的这对小小海马,依靠它们尾部脆弱的小小卷勾,才能记忆且自我定位,得以不致卷入辽阔到虚无的黑暗汪洋。

它们占据了所有方向

用浓重的墨液画出眼线,脸颊上生有一对不怀好意的黑痣。这只海鸥简直像戴着黑臂章,有时感觉是在巡航,有时感觉是在服丧。海鸥飞在自己的倒影之上,我看到它剪形对称的尾翼,如无声滑动的桨板。

海鸥的翅膀,由锐利、坚硬的内骨架支撑,组成一具弓弩,或者近于倾斜的锚。翅膀上初级飞羽和次级飞羽严格排列,精湛覆盖,洇开或深或淡的水墨色。它可以失重般滑翔,也可以失重地一头坠入海里,它同时拥有驾驭和犯错的自由。当然不会被淹死。海鸥橡皮玩具一样浮动水面,尾部上斜,呈30度锐角。飞起时它抬起沥水的鲜艳的红脚蹼,打开透光的尾羽,那时,它能够和教堂玻璃上的鸽子以假乱真。

多数情况下,我们看到的是集体行动的海鸥。密集恐惧症患者难以面对,因为不仅种群庞大,海鸥快节奏的飞行,产生慌张而缭乱的效果,加之悬停和陡转的炫技,观者看到的数量是海鸥和它们刚才尚在眼底停留的影像所合成的复数。到处是亮得发黑的眼睛和白得耀目的翅膀。

每年冬天,大量海鸥麇集在昆明。我怀疑游弋海鸥的湖里已无小鱼,侵略者因为具有被普世认可的美貌,坦然劫掠了财富。我在翠湖旁边饮茶,视线里布满稠密而颤动的白色。就在我头顶的矮亭上,也落满了休憩的海鸥,像无叶的大玉兰正在开花,满枝都是拥挤的繁盛。奇怪的是,无论长时栖息还是刚刚飞落,那么多只脚,却毫无声息。不走动,也不叫,消失了脚步和声线,它们变成幽灵的存在。但我始终知道,它们在那儿——在头顶的石灰或金属板层上,有许多翅膀、利喙以及从泄殖腔里排出的粪便。

我多次近距离观察海鸥。无论是追逐捕捞船以期渔获的海鸥,还是码头餐厅在一堆锈色的内脏中打斗抢食的海鸥,我都能感觉隐藏其中的一种凄厉的野蛮。正常情况下,海鸥仪态平和,那是饱食者才能产生的雍容。然而,就在这个饮茶的清晨,我曾有过不同的际遇。

清晨六七点钟,岸堤的游人稀少。我是最早的喂食者,准备为饿了一夜的海鸥提供早餐。当我撕扯面包,抛向空中,召唤那些空中的精灵……

翅膀和它们扇动的幻影瞬间遮挡了我的视线。眼前、耳侧和头顶,到处是猩红色、锐器般的嘴。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那些尖凿子从四面八方袭来。冻疮色的脚蹼,黑得吸收了所有光线却拒绝反射的深眼睛,勺型的头颅。翻飞的,团团羽雾中隐藏的无数锥器,近在咫尺,它们占据了所有方向。这是由无数羽毛构成的幕布,翅膀后面还是翅膀,利喙后面还是利喙。更多的海鸥正从更远的湖面上赶赴而来,加入对我的威胁。半块面包被紧张的手指捏得变形……我退后,我希望能够保持自尊地远离这扇形的灾难。

没有遇到想象中的温馨,对比海鸥庞大的复数,我体验着作为孤独异类的恐慌。我的脚,退到盲道的条形砖后面。虽然恐惧使我终止了自己的慈善,争抢食物的惯性使它们继续空中偶尔的打斗——此起彼伏,它们发出灾难般的叫声。翻飞,窥伺,尖叫。有些海鸥干脆停落到间隔一米出现的桥柱上,它们从畏怯到警惕,继而是凝视食物时渐近的咄咄逼人。我从那种集体对峙里体会到了一种显著的挑衅和蔑视……那些排列着的黑得像罪恶的眼睛。

它们一直被认作天使。是的,不过那是几个小时以后才会开始的扮演。

蔚为壮观的云霞

从名称上,具有传说感。火烈鸟的生存区域遥远,对我来说,它飞翔在神秘里。没见过火烈鸟之前,它诱惑着我的想象。纸包不住火,可火烈鸟,就是一团肉体包裹的火焰,燃烧着内在而不熄的光源……近于,浴火凤凰的现实版。

是在动物园仿造自然的区域,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火烈鸟。从近处看,它并无传说中的美感。羽毛,绝非燎烈的火红,倒像一团洗脱的洇色,有种失真的化学染料效果。除了橘红,还有些是白癜风般的失血体貌和仿若脱毛外露的肉粉色,混搭着……活像遭受工业污染的劫后余生者。更为奇怪的是,这些皮肤病患者集合在一起,仿佛就摆脱了职业病的形象阴影—远望,它们是天使的受宠之物,大理石粉调制成的膏白中晕染一抹含蓄优雅的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