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5/27页)

环顾亡友的家,我暗暗感慨。屠苏年近半百,来北京三十个年头,和同龄人相比,居住条件欠佳。单位的周转房,合住,屠苏的使用权只限于两室之一。好在另外那屋主人住到岳父岳母家,屠苏这才享有基础的隐私。家里布置堪称简陋,像年轻北漂住的过渡房。桌椅是在夜市大排档常见的,桌子是可折叠的简易桌子,椅子是面积圆小、无靠背和扶手的简易塑料椅——我小心坐下去,姿态谨慎,怕坐翻摔在地上。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比过道大不了多少的勉强当作客厅的空间里,满墙,都是屠苏参加重大活动与领导或名人的合影。在这个微型展示厅里,贴满了逝者的殊荣。墙上的屠苏在各种场合微笑,都是小夜为了纪念离去的爱人,洗印出来的。

小夜说:你寄给屠苏的书,他没时间看,我读了。小夜的话让我心里一沉,并非因为自己被冷落,是因为突然意识到,我为什么觉得屠苏的家里有什么不对:他的书呢?我所认识的屠苏,办公室和宿舍里到处是他的书,连睡觉的单人床一半都让书占了,像他永恒的伴侣。他家虽然空间有限,总比集体宿舍宽绰,可我的目力所及,却是奇怪的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简易的小书架,没有溢出它们之外的任何本册。坐在屠苏生前居住的屋子里,我感觉不到他的气息。那个文学上曾经的点拨者与指路人去哪儿了?那个沉迷阅读的博学者去哪儿了?

通过小夜的讲述,我聆听屠苏的爱情神话。小夜正是屠苏此生第一个心动女生,那个少女诗人,两人同班,可是高中毕业后就天悬地隔地分开了,令屠苏分外失落。七虹算是屠苏正式的初恋——但小夜说,七虹其实是自己的替身;然而,自己离去造成的重创是任何人都弥补不了的。不仅七虹,包括后来屠苏未曾谋面的短暂笔友,还有写作的我,不过是屠苏在寻找小夜的种种碎片罢了。小夜承认自己以前写诗,具有天赋的她之所以放弃,是觉得文学虚无飘渺,她愿意在社会建设中担当更重要的角色。小夜说重逢之前,屠苏厌世情绪严重,万念俱灰,准备剃度出家。小夜再度出现,一切峰回路转,否则屠苏孤独的灵魂无以为寄。

9

我一直不明白,即使屠苏心有所属,也并不妨碍与我的友谊。或许是,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感,屠苏认为非此即彼:不能往婚姻方向发展,那么异性之间的友谊也应及时切割,所以他才有那么庄重而正式的告别仪式。算上去,屠苏从谈恋爱到结婚之间,我是中间一个短暂插曲。

愉快聊天的同时,屠苏需要消化隐秘的不适,包括我的成长。他喜欢被轻微仰视的感觉,喜欢被夸奖。我最初低于屠苏的写作水准,很快差别并不明显。我直言,他需警惕唯美却乏力的修辞倾向,避免过多使用酸甜气味的形容词。屠苏喜欢柔弱类型,我却拒绝扮演言情剧中目光迷蒙、心性依顺的女主角。

和我告别之后,屠苏迅速结婚。新娘叫明慧,与屠苏单位的原领导是同乡,毕业实习期认识了屠苏,芳心暗许。于是,她请这个叔叔辈的领导当恋爱介绍人。关于屠苏成家的细节,以及屠苏转变心意的历程,我知之甚少,也从未主动打听过。小夜说,当初屠苏选择明慧,是因为对单位领导的介绍不敢违抗,也希望明慧能用关系来推动自己的事业。对小夜的说法,我心生疑虑,与屠苏曾经的交谈,以及他对文学的热爱,让我觉得他不至如此世故,不会为了所谓事业,牺牲感情。我想,明慧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屠苏迷恋过。

小夜说,屠苏在走入婚姻的过程中就犹豫过,甚至在老家摆了酒席之后还萌生退意。但领导不满,在单位已公开关系,在老家已举行了准婚礼,说不愿意就不愿意了,怎么对明慧交待?不行,得领结婚证书。领导如此在乎明慧与屠苏的婚姻,这让屠苏婚后对领导额外的关照有了期待。

领导愿意给屠苏介绍女朋友,举手之劳,成人之美;若论提拔干部,就是另一回事了。明慧,都算不上领导近切的熟人。屠苏失策了。小夜愤怒于:明慧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家境穷苦,甚至比屠家还惨。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让屠苏也让明慧,失去了彼此的优势。一旦发现明慧对自己未来的仕途不会提供什么帮助,这段委屈之下成就的婚姻成为对屠苏的煎熬。

10

和小夜见面后,我也与明慧联系过。是路平安提供的电话号码。

明慧的语气平静沉稳,给人感觉有礼貌、擅长倾听。明慧也在机关工作,职业带来的秩序感让她稍显严肃,听得出,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她回电,和在短信里事先答应的时间都精确吻合,前后不会相差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