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15/27页)
屠苏有知,听得见果核的哭声吗?还有,屠妈妈的哭声。
她哭屠苏,说过一定给妈妈找个好媳妇,没想到找到小夜。这个近八十岁的高龄老人,提起变心的儿子,一直骂他“陈世美”。其中含义,不仅指屠苏对前妻的负情,也包含他对自己以及一家老小的寡恩。整个家庭,从父母到兄弟姐妹这么多的血本下去,换来的,是无意义的牺牲。屠苏给他们带来的苦难和骄傲同样沉重。屠苏曾带来昂贵的光荣,他们现在为此支付太多的眼泪。
屠苏陌生得让人既不敢相认,又不忍责备,我只剩独自的悲伤。他先是在黑暗的室内,绀紫色地缩成一团;然后在黑暗的地下,烟灰色地缩成更小的一团……屠苏缩回乳婴的体积。每个人都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如何在命运结尾处告别——屠苏擅长学习,只有这次关于死亡的技能,他学习和掌握得太快,速成得令人痛楚。
想起多年前的告别之夜,屠苏真的一诺千金啊。我以为是礼节性的“再见”,是对下次见面的约定;我以为某天还会聚首,我们把曾经的负气当作云淡风轻的玩笑来回忆;我以为是短暂的逗号,没想到,他画下曲终人散的句号。此生未见。原来是那么重的告别,是我们之间的生离与死别。我们再也无法调整和修复,年少莽撞造成的无意伤害;再也无法给予,年老沧桑而达至的理解。
无论在生活中怎样满怀忧惧,到那个世界,他可以永久微笑,体会到久违的解脱和自由吧?
我不打伞,陪屠苏一起,淋着微凉的雨。没想到我当年写给屠苏的文字一语成谶:“说着说着,大滴的稀疏的雨就落下来……那是因为,有一个在灰云里缓慢飞行的天使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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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没有托梦,屠家谁都没有梦到过他,包括肝肠寸断、以泪洗面的屠妈妈。他们认为,这说明屠苏在那边过得很好。我在簇拥的墓碑之间观察过,屠苏不是最年轻的,目力所及,我就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但屠苏肯定算是相当年轻的,而且年轻得不幼稚,是那种年富力强、可以委以重任的年轻。他在彼岸有体力和能力帮助别人,愿他由此得安慰和成就。屠妈妈说,家里找人算过,问屠苏在那边的情况。答案令他们欣慰,屠苏在那个世界里被前呼后拥,是个当官的。屠妈妈难得地笑了:“我儿子在这边没有什么朋友,没想到,到那边,还风光哩。”
我也从来没有梦到屠苏。我在墓地与屠苏独自对话的时候,凝视着他的眼睛。我愿死后有知,也许鬼魂只是透明的人类,不动声色地与我们擦肩而过。我没有梦见屠苏,因为他有太长时间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屠苏与家人同样如此疏离,见面的次数有限,他的父母甚至连做梦所需要的素材都不够。我无法作为知情者或者叛徒那样开口:小夜告诉我,屠苏在她的梦境里已往返数次。
就让我把这算作屠苏的懂事和体恤吧。正因屠苏多年以来的疏离和冷漠,缓解了他离去给家人带来的伤痛,并且让他们能把情绪转移到对小夜的愤怒上……这样,生生撕开的创口也许没有那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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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屠苏的困难,远远大过他的努力和挣扎。如果说,屠苏的前半生旗开得胜、所向披靡,当他破釜沉舟,与小夜另结连理,他变得对经济越来越计较,我猜和他对自己的未来缺乏信心与安全感有关。
他怎能不计较?清水衙役的屠苏,活得虽不至水深火热,但负担新妇,手头不宽裕。另外,屠苏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没有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没有一个可以按自己心意装修并购置家具的落脚地。屠苏工作的政府部门,位置接近天安门,像是整个中国的核心,但他的购房目标,不得不一点点地以五环乃至六环之外为选择方向。他辛苦攒下来的积蓄,每次想靠近一个更为降低的目标,就被市场甩出更大的一截。在北京房价飞涨的情况下,买房成为他一生也完成不了的任务。别说实现目标了,连靠近都不再成为可能。令人绝望的是,即使放弃买房,以屠苏微薄的薪金,租房都是妄想。挤在合租的周转房里,他终身,都有寄人篱下之感。
即使屠苏想为屠家再创辉煌,也无能为力。屠苏当然有怯懦的一面,可能被迷惑、被捆绑、被同化,然而,除非屠苏自愿当奴隶,捍卫他唯一的女王,否则他不至于事无巨细地向小夜汇报每笔大大小小的外财。他多少会隐瞒性地储存,不至于对父母滴水不漏。屠苏凝聚终身之力,也还不起父母恩情,只好抹杀和忘却。他背不动整个家族的大包袱,余力只够背起一个体量比常人还轻的小夜。所以,他对屠家所有人采取回避的办法。屠苏回避他的处境,渐渐,他回避他的良心。他说服自己,他给予家族的光荣,已将全部债务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