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14/27页)

24

屠妈妈哭诉再婚以前的屠苏,是个多好的儿子。本事好,脾气好,从来没说过一个脏字。他惦记家里每个人,嘘寒问暖;后来的屠苏,变得冷淡、吝啬、没有心肝。屠妈妈说,家里没人沾到屠苏一点点的光啊。

我承认,二十年来屠苏的作为,根本不像当初认识那个善良的、笑起来又温暖又羞涩的他。印象中,屠苏是不计较的、温存的、慷慨的、怀恋的,变化让我想不通。当年和明慧恋爱,哪怕我是与他并无身体沾染的女性,都被他杜绝,成为清场的内容。是什么让他发生那么大的转折,果核刚刚长全乳牙,屠苏就半公开地与小夜双宿双飞,无暇责任与情分——他斩断旧家庭时那么不惜,没有断臂求生的疼痛。

屠苏怎么会被小夜搜刮到粒米不剩呢?如果屠苏那么容易被控制,不想离婚的明慧施压为什么不管用?即使被小夜把控财政,落魄的屠苏难以给予物质援助,可他自己住办公室,有充足的时间、空间和自由,至少给妈妈打个电话并不困难,屠苏却发展到从不主动联系的程度。孝顺,在人生支出中所占比重很少,谈不上多大的利益损伤,有人甚至愿意以此为手段塑造个人的道德形象。对一个掌握财富和权力的人,孝顺非常容易完成;对普通人来说,也绝非难事。孝顺也是内心的牵挂和惦记。屠苏懒得走个形式。什么样的温柔乡,值得这样众叛亲离、头破血流?一个我只用两三个小时就觉出破绽的女人,为什么可以让屠苏焚身以火,什么样的热忱引诱着,令他如此决绝?

屠苏性情敦厚,并不意味着,他能免除人性的计较。屠苏与明慧在一起时,还想着父母,想着照顾兄弟姐妹;和小夜在一起后,从钱到情,对其他人都没有了贡献。我隐约觉得,屠苏也许没有把明慧当作绝对的归宿,当他天涯海角觅知音,觅到小夜——他们的新家,成为唯一的利益集团。父母、前妻、女儿、兄弟姐妹,所有的责任成为对幸福的干扰。

吃下毒糖的屠苏,脱胎换骨。找到什么样的侣伴真的太重要了,配偶可以把我们改造得天翻地覆,甚至导致灵魂的癌变。因为每个人都由复杂的元素构成,能被激发善意,也能被激发恶意。

不过,很少见到六亲不认的爱情,主人公能从中获得真正的好处。屠苏每况愈下,仿佛被惩罚。他想追求感情的自由,却连肉体和灵魂也被牢牢捆绑。屠苏本来是在岸边观景,海拥有作为景色的大美。说自己穷困、等待被拯救的小夜,就像一块漂向深海的浮木。屠苏一开始,或许只是想把浮木从大海里捞起来。打捞过程中,屠苏游累了,还可以借助它休息一会儿,他也幻想借助木板的浮力遨游海洋。一旦深入,海是最凶险的深渊,他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是抱紧浮木……不停地,越抱越紧。最初接触浮木,屠苏觉得是自己在主宰命运,很快在浪涌中他难以控制;即使这块浮木是条化了装的鳄鱼,即使鳄鱼慢慢撕咬他的肉,他也只能流血地陪伴,直到丧失最后的体力。

哪里还有回头路?哪里还有呼救的气力?屠苏离开了陆地和海岸,离得那么远,他听不到家人的呼唤。耳畔只剩一个声音,在讲述一个因为沾血而显出胭脂红的爱情童话。

25

早晨下雨。灰蒙蒙的,像天使脏了袍服。

我穿行雨里,买鲜花、糕点、水果和烟酒。拒绝使用塑料祭品,我要给节俭的屠苏买真烟好酒……听说他平常抽最便宜的烟。屠苏的头发微卷,屠妈妈说过“头发打鬏、银子上锈”,意思是钱用不完,都锈死仓里,可屠苏从没富裕过。屠家凑了数万元,买了中档墓地,半山坡上的墓碑毗邻而居,算是屠苏此生最为豪华的住所。

墓碑上的照片,屠苏笑嘻嘻的,曾经茂盛的满头卷发,脱落为一层薄霜。照片上的眼睛不再浓黑,头发也是灰烬色。屠爸爸和屠弟弟点燃厚厚的冥币,同时被点燃的,还有很多张屠苏身份证的复印件,它们当初无论是什么功用,都随着屠苏之死变成废纸……浓重的烟气弥漫,渐渐,铁盆里只剩骨灰色的纸片。

无论在生活中怎样满怀忧惧,到那个世界,他可以永久微笑,体会到久违的解脱和自由吧?根据与小夜的谈判,移骨的条件是墓碑必须署上她的名字,所以墓碑呈现出荒谬的组合:爱妻小夜率女儿果核泣立。数月之前来这儿祭拜的果核曾大哭不止,就是因为小夜,果核的童年从未体会父亲的温暖乃至存在;可现在,她被迫与仇敌的名字牢牢刻写在一起,形成堪比石坚的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