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13/27页)

得知屠苏烟瘾不小,我吃了一惊。当年精神洁癖明显的屠苏,非常讨厌别人抽烟,他连烧烤的烟味儿都难以忍受,什么时候变得烟不离手?难道,他压抑的胸膛,需要随时掩饰自己深呼吸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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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以后混好了,一定报答你。”屠妹妹记得哥哥语气里的怜惜和珍重。很早以前,屠妹妹遭遇困难,借过一万块钱——屠苏说不用还了。多年后,小夜阴阳怪气地电话要账。妹妹悲愤:“我借钱的时候,你还没进这个家门,那是我跟哥哥之间的事,还钱也不该给你!”妹妹伤心于哥哥愚痴,借钱的事小夜本不知情,为什么哥哥要向小夜交待?

来往零星的电话里,屠苏也会安慰妈妈:“你不要舍不得,需要钱,跟我说。”可与小夜重逢的近十年间,他一共给过妈妈三千块钱,平均每年三百;而且屠苏和小夜一旦回家,吃喝取用都是家里的,他们分文不掏。越到后来,屠苏越一毛不拔。

弟弟的孩子首次进京,赶上过生日,屠苏毫无表示。父母提醒,是否该给侄子买个礼物或给个红包,屠苏回避,说等孩子上学或结婚时再说吧。这是托辞,屠姐姐的孩子结婚,屠苏什么也没给外甥。当年屠苏支援妹妹,同时也给姐姐一万,说姐妹公平,没想到屠苏后来也把这个秘密向小夜汇报。外甥大喜的日子,指着这个光宗耀祖的舅舅回来证婚,小夜抓住时机,要屠姐姐迅速还钱,否则不让体面的舅舅出现在婚礼现场,不给这个脸。迫在眉睫,姐姐赶紧筹款还债。一万,在外甥婚礼上趁机勒索,屠苏几乎等于要了证婚人的出场费。

屠苏拒绝为过生日的侄子破费,屠家父母为了面子,只好扮演幕后的好人:偷偷塞钱给屠苏夫妇,让他们给侄子买身新衣服。他们照办。滑稽的是,当不知情的弟媳表示感激,小夜毫无愧色地接受美誉:“我这个人嘛,花钱大方,给孩子从来都舍得!”

屠妹妹后来明白,屠苏交待的,是一份没有任何遗漏的黑名单。

当年弟弟购房,屠苏拿出三万,让弟弟多买一间,留待自己回来时居住。屠苏的确回来就住这儿。小夜得知屠苏的内线情报,得知不是免费住宿,不干了,不管时隔多少年,钱总是要还的。小夜的催债电话没打给弟弟和弟媳,直接打给屠苏父母。父母为难,怕因此兄弟失和,又怕拒绝之后屠苏不得消停,他们只好瞒着小儿子,咬牙,自己还。这个故事是残忍的,夹杂着知音体的辛酸插曲。我这才知道,屠苏父母说租门脸做小生意,这个小生意是什么。他们一直卖力地捡拾和收集废品,靠这么辛苦的劳动,积攒三万,赔偿逼债的小夜。

屠苏悉数交待,颗粒归公……无比忠诚于小夜,对家人,近乎背叛。屠妈妈心疼儿子,屠妹妹替哥哥辩护,她们说屠苏太善良、太老实,耳根软,怕吵架,他的经济能力完全受控于小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最后的春节团聚,屠爸爸无法忘记那次伤心的麻将。那是与小夜结婚以后的第二次回家,也是屠苏最后一次回家。

小夜好打麻将。初一早晨起来,见弟弟一家还没赶来,牌瘾上来的小夜让屠苏父母当牌架子,撑一会儿时间。小夜不许屠苏在桌子前面放钱,如果屠苏赢了,小夜立即把他的进项归入自己口袋;如果输了,小夜只交自己该给的钱,屠苏那份,因为门前空空如也,无法支付,无论是屠苏还是小夜就不给了。打了三圈,屠苏妈妈说大年初一,给屠苏那里也放点票子,图吉利,“面前有钱”,让屠苏讨个口彩。谁知小夜一听,勃然大怒,站起来一抽桌子的垫布就掀了麻将桌。她怒气冲冲地收拾行李,让屠苏跟着走。屠苏不知所措。唯有这次,屠爸爸对引以为傲的儿子发火,嚷了起来,骂他“窝囊”。屠苏脸色铁青,也是唯有这次低吼一声,让小夜别再发飙。

屠爸爸因此悔意深重,最后一次见面,没给儿子温暖。我安慰老人:“您一发火,结果毕竟是屠苏留下来了;否则他走之前数年都没和家人共度一个春节,未免凄凉。”

从屠家老人的角度,如果当初没有离婚,儿子的结局比现在美满。屠家保留的旧照上:年轻的屠苏盯着计算机,年轻的明慧手臂搭在他肩上,满心的爱意与满足。屠妈妈看着看着,就哭起来。当初贪图鱼钩上的零星肉味,他们就被勾牢下巴活活钓上来,嘴角流血、浑身疼痛地摔在坚硬的地面,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平静池塘……每挣扎一下,他们的眼睛就沾上更多的土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