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洗如婴(第7/8页)
“我们倾向于对老年痴呆症感到害怕,或是自觉尴尬……我们视其为生命的终点,而非一个阶段,一个给我们机会去成长、学习和去爱人的阶段。”谈吐依然迷人的大卫说,“如果我活在未来,这是痛苦的疾病;但如果我活在当下,却不是。”
大卫失去了“自我”,却开始享受生活。“我可以‘出离自己’了,这是一个巨大的礼物。”他说,“跟佛教的‘无我’是一样的,我们所认为的自己是不断改变的。坚持自己让人受罪,拥抱变化却开启了光明。”大卫·希尔菲克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他试着以全新角度来理解放手,接受频繁犯错的自己,并学会对付可怕的无助感。
……读到这样的励志故事总是令人鼓舞。
她曾经幻想自己的晚年,能够拥有写作者寒意凛冽的笔。如果命运答案出乎意外,如果和大卫一样,她能够因为长期的心理准备而从容吗?因受挫而厌弃自己,还是深怀感恩地接受陌生的成长?她可以更豁达吗,忘记怨恨,就像把雨水葬进河流?她喜欢喝棕色的饮料:浓茶、咖啡、热巧克力;她喜欢口感跨界的食材:笋、蘑菇、茄子;她恐惧蛇的形象:一种全身密布关节的动物;她敬畏烟花,仿佛那是神明放大的彩色瞳孔……随着病程变化,她在丧失学习能力的同时,也会忘记如影随形的习惯吗?至少,未来让她好奇,这已算作对今天的贡献。
一生无论怎样壮烈或优雅,终点,不过是一支烟弹下的骨灰。她看到一个肉体被蚀空的昆虫外壳挂在悬动的蛛丝末端,被风吹拂,像打秋千的小亡灵……一切皆空,它说它看见真理耀目的条纹。
她父亲的视力急剧下降,分不出黄昏之后的台阶,分不出河水中鳞色灰暗的鱼。开始误诊为白内障,其实是青光眼,眼压增高导致的种种问题。他所看到的世界越来越狭窄,如同他所记忆的内容越来越遥远。某天,父亲心情大好,竟然跑到楼下参加象棋比赛,他自信掌握所有的规则和计谋——结果当然尴尬,握着圆润的棋子一味沉吟,他不敌招数简单的初学者。好在,他能够迅速忘记不快,记忆的粗筛,漏下他生命里的宝石和砖砾。
未必是阿尔茨海默病,医学检查只是支持智力和记忆衰减的猜测,父亲的颅内区域出现明显腔梗;或者更悲观地说,不仅是阿尔茨海默病的问题,老年带来了综合的麻烦。鲜衣怒马的少年,能够匹配上驰骋的未来;对一个年迈者来说,世界充满频繁的敌意。
为了掩饰沮丧,父亲的脾气变得急躁、易怒;但他失神的时候越来越多。除了日常服药,新鲜事物的刺激也有助大脑运转,当她发现旅游中父亲的活跃思维,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安排父母出行。即使衰老掠走体能,记忆逐渐闭合,她希望父母能够克服重重障碍,晚年过得平顺安详。
置身异地,母亲和她最担心的,是父亲万一走失。她们不会让他远离视线。防范之下,有一次父亲也险些迷路,他自己毫无慌张,闲庭信步。如同,当年的爷爷。有一次,她发现父亲的额头撞出硕大、青淤的肿包,手背尚在流血,他自己并未留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造成这些伤痕。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蒙住脸,把额头抵在粗糙纵裂的树干上,开始倒数。在她看不见的背后,小伙伴们陆续藏匿,直至,在她回望的时刻全部消失。寻找的道路,她既兴奋又慌张……她不畏惧,即使暮色正在降临,巨兽正在打开饥饿的肠胃。但愿自己和家人,在降临的暮色中不会失去曾经的勇气。
人间流徙,还有什么可供感慨?情到绝处,不留后路,不留令人唏嘘的归宿。
事实上,她自己也曾在只有一条主街的彼得堡迷路。她不急于寻找归途,随意走进路边一间餐馆。意外的相遇:那是著名之地,诗人普希金在这里喝下生命里最后一杯咖啡,他随后被决斗的子弹击中。室内设计复古,氛围低沉,墙面暗红,有一股暗杀的味道。播放的音乐,是歌剧里高亢的咏叹调。
她暂时想不起酒店的名称,没关系,这使她获得理由,可以不慌不忙品尝餐馆里的鱼子酱。橘黄色,黏着成团状,带有失真的化学色泽和质感。用舌头和上颚压碎,既脆弱又坚韧的鱼卵,爆涌出微甜、微咸、微腥的味道。几乎带来进食中的游戏感,那些颗粒释放一股股细小的暖流。她记得住饱满卵粒在齿间的破裂,却无法得知那条在溪流间闪耀鳞光的鱼。她将被滞留,在精心酝酿的未来被一天天摧毁却由此得到快意的这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