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第5/9页)
我觉得毛病出在门口那个老鞋匠身上。说他是鞋匠其实很勉强,摆了十几年摊,连个拉锁都不会换。老也未必,来时相貌就像老汉,从半地下室台阶上的摊子后头往女人裙子里扫视时,眼里还有精光。他的手艺烂,要价高,遇到顾客不满会耍死狗,但生意好,因为谁都误以为他比街对面姐妹俩的擦鞋店便宜。他如个尿盆堵在这铺面口,不知道为什么承租者都没发现。
擦鞋店里看店的两个女孩儿仿佛双生,其实是表姐妹,差两岁呢。两个女孩儿终日挂着好奇的笑,对乏味的工作和街景永远都看不厌。她们灵巧的做事场景很动人。春节以后,只剩下表妹,还是那样笑,飞快地整理着鞋子,说“我姐不来了,冬天回农村说亲结婚,都怀上了”。还说自己也快要回家相对象了,已经说定了,说不定明年也不来了。
本地取景过电影《白日焰火》,专寻破落景象,也好寻。我常吃的一家烤肉店,剧组在里面吃喝拉撒了几日。问老板怎么不挂与明星的合影,他挠挠头:谁搭理他们啊,还以为是骗子呢。他的生意一度很大,忽然把连锁店逐个关闭,只剩下这起家的“卧子”,并没有破产,倒像是悟道。生完今天用的炭,就坐进最后那张桌里和人打扑克。前几天,这家也悄悄停业。从此,再没有能入口的朝鲜烤肉了。
楼下包子铺的夫妻,你什么时候去他们什么时候在。铺子巴掌大,两张小桌子,两人沉默地在狭窄的过道上忙碌穿梭,偶尔低声交谈一两句,不嗔不怒不悲不喜的样子。冰箱上一台只能看到一半画面的十四英寸电视机,长年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着中央一套。有一个小上网本,恰好不忙,他们就和在老家的孩子视频两句。(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凌晨的麦当劳,只有咖啡、凉薯条和凉芝士堡,几个穿戴整齐的人擦过了皮鞋,就堆在各自的角落里睡觉,找了点东西盖在脸上。一个女疯子靠窗坐着,边整理一堆垃圾边轻声哼唱着。餐厅值班的女孩儿趴在柜台里发呆。这是午夜城市的唯一慈祥。
(续)看来,他们在深夜里用取暖和热水换附近的流浪者来收盘子。这家有三个:一个是老汉,尽量穿戴整齐,坐在最里面的桌前,反复翻一张免费报纸,试图融合进这里。一个老太太,两手放在腿上,似乎与老汉无涉,紧张地缩小自己。一个光头中年汉子,穿中山装,挂着垂到肚脐的佛珠,无缘无故地瞪人,还总为收纸箱子卖钱和店员大声争执。
(再)每次去吃早饭,都能碰上对二十岁左右的情人。女的有一点风尘气,穿着很入时,男的比她矮一些,是在校学生的模样,又长又油的头发,表情像个冤死鬼。女人一屁股坐下打开铝合金化妆箱描绘自己,等男的托着餐盘回来,虔诚地用双手喂她喝水、吃东西,崇拜地凝望她。咀嚼完便一言不发地站起而去。应该是天天如此。
最喜欢冬天去公共澡堂洗澡,普浴,朴实的大姑娘散了辫子,褪了衣裳,热水烫得她们乳房红涨涨,小腿和南豆腐一样在雾气里微微发颤,站成一排,她们老妈边帮她们搓背,边找回自己子宫的零碎:“喏你看,这是我和青春私奔生下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比我还要高咯。”(抄录自@白一刀)
老道外市场里的小浴池,连征收办都忘拆了。在这里洗完澡,比进去时还脏。作最不入流的皮肉生涯的女人才接这里的生意,价钱便宜得让人深思。她们的客人通常是街上的商贩和醉鬼、坦坦荡荡的流氓,有时候,突然都觉得意兴阑珊,就和客人肩并肩地坐在简易的床沿上,掏出包瓜子,低声地聊一个下午。
每座城市的老城区里都有些家族经营多年的小饭馆,其实不小,门脸虽如旧日逼仄,年深日久,已陆续买下了许多套相邻民房,逐一打通,营业地势蜿蜒如地道战。店主是第二三代,菜单、标准和味道厮守着过去,视作安身立命的东西。“饭口”时爆满,一群等位的人围观一群坐着吃的人。也尝试过连锁,不成功。这些小店支撑了周围的许多东西。
小商品批发市场的三楼扶梯口,常有三五个男女,见到——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标准,反正总被相中——就大声问:“好片儿要不要?十块钱一张。”知道你其实是想要还不好意思,于是拽住衣服不让走。买了就知道都是假的,只好自认倒霉,那本来也不是回头客生意。有了宽带和BT,他们就少了,不知如今在哪片天底下正忙些什么呢。
【前腔】我想念既不知道怎么走又不问路。想念游戏厅音像社和书摊。想念站在街边受出租车司机的质询和白眼。想念自己去饭店点菜然后交钱带回去。想念逛小商品批发市场。想念每半年买一辆自行车每三个月丢一辆。想念从钱包里抽出钞票和找回零钱,在人行道上追赶滚落的硬币。我想念语言不通,想念误解和不必要的麻烦,想念黑夜里的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