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第3/9页)
做生意要有精神头。街口上卖香瓜的车,收拾得干净,码得也齐整,还给自己立了品牌和Slogan,其实和别人一样,都是水果批发市场大堆上趸来的,比别人贵,也不更甜,不过不缺称,也就说不上有问题。夫妻俩会说话,勤勉,四点起床上货,赶完早市,不休息,出一整天的摊,除非下雨,舍不得便宜卖一个。前年买了所学区房,把女儿收拾得干净漂亮。
没精神头的一家,起初卖啤酒,靠着新疆羊肉串摊,生意好过一夏天,有了雄心,租下废品收购站改装成小旅店,装修完了,还是脏得像废品站,没人住,改包子铺,可也得会蒸包子啊。逐渐雇不起人,男人自己扛啤酒。女人比男人小十几岁,晚饭后俩人在楼下吵架解闷——我如何如何你妈你再如何如何我妈——比音量,直到摔盘砸碗,“不过了!”没人劝。泥猴一样的女孩在旁边一声不吭地抠土往嘴里塞。
包子铺崩殂,欠了仨月房租跑了。来了对小夫妻卖馒头,看着心酸:店名写在张红纸上,置不起大的电蒸锅,一天蒸不出几屉,用辆旧手推车推到院门口卖,这怎么过呢?入夏以后,来买的人日渐多了,纸壳上添了“花卷糖三角发糕”,又添了“煮黏苞米自制大酱咸鸭蛋咸菜”,像雨后抖动的一株草。小媳妇能和回头客们寒暄了,小伙叮叮当当地敲打,又做了辆推车。
烧烤摊子每晚六点左右支起来,两对夫妻带几个少年,炉子极长,几十张折叠桌,扇起来弥天烟尘,三条街外看就是火灾。这里是市中心,禁止摆摊,还是某家商铺的正门前,但是他们看见,他们来了,他们就烤羊肉串。一宿的流水近万元。收钱的女人灵活修长,精通东北脏话。
花鸟鱼市场的烧烤摊除了炉子没有其他家具。不像其他摊子肯烤许多花样,包括本地人嗜食的腰子乃至代冲方便面,他们在肉串之外只有馕,且坚决不卖酒。女主人不参与经营,夏天里穿着厚黑长袍,怀里抱着个光腚娃娃,端坐在下风头,睫毛长长的,眼神警戒庄严。
花鸟鱼市场里有卖耗子药的,包装上印着很多老鼠尸体和发明人胸像。奇怪的是,摆在一起的还有几排春药,他家的耗子药是完全没效的,料春药也如是。终日围着三四个老头子,在看包装上洋人裸体男女修炼密宗的照片,咂摸着那些药的魅惑名字,看完这张,再细细看那张。这几个老头子互相不认得,也不交换意见。
时髦的电商模式,落到旧街巷里还是日常场面:原来废品收购站的半间偏厦子,刷了刷,墙上捅了窟窿伸出截洋铁烟囱,门口堆了煤气罐、面袋和几筐菜,门上钉着块带二维码的牌子,就在居民的白眼里做起生意来。老人们看不懂,这食堂不食堂、饭铺不饭铺的,又没上门的顾客,见天门口堆了层电动摩托车,算什么生意?听说主要是便宜,一单午饭八九块钱还管送上门。
(续)给送餐员们腾出块地方,摆了两只捡来的长沙发。最近送餐比送快递来钱,都转来做这行。这些小伙子终日风吹日晒,在街上肆意穿行,远看是群灰突突的麻雀,近看,个个精力旺盛,把简易头盔挂到车把上,歪在沙发里抽烟,嬉笑打闹,摸扑克,举起手机给别人看上面的东西。等自己那单好了,一跃而去。
晚上六点多,开饭早的已放下了碗,路远的也快进家门了,白昼腾起的烟尘依次平息。街头几个摊子的生意均近了尾声。小卖店主人就住在帘子后面,临睡时才关门上板,搬出矮桌和凳子,招呼附近几个摊主都过来坐,终日厮守,用不着喝酒吹牛和攀交情,只是各自抱着肩膀坐着,夏夜里的风正好,所感所思都差不多。
有对夫妇在门口摆了个小小的配钥匙摊。男女都五十来岁,都白白净净,彼此很像。两个人都会操作机器,男的看摊的时候,女的就去附近和老太太们闲聊,帮她们择菜。女的看摊的时候,男的就骑上自行车外出或回家做饭。疑难的钥匙,需要去楼上他们家里,由男人仔细加工,家里也是那么干干净净的。
钥匙摊附近有个六十多岁的乞丐,裸露着上身跪在地上,用一对儿迷离的眼球凝视着半空,和空气大声地辩论,他的语言夹杂着毛泽东语录、脏话、政治新闻和自己的各种重大科学发明的细节。有时候,他安静地用彩色铅笔画令人作呕的仕女图。入夜以后,他不知在哪儿洗得干干净净,穿上白衬衫,挂着斯文的笑容在市场上闲逛。癫狂只是他的道具。
蔬菜店里从来只有一个女人,没见过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存在的证据是她日益高耸的肚子。根据女顾客们的估计,肚子挺到一定程度之后,她果然不再看店了,继之以自称是她嫂子的女人,二十天后,她就回来继续卖菜,像变魔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