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第7/9页)

《寻人启示(事)》 女,30岁,微胖,身高一米六十五,穿粉色连衣裙,黑色皮凉鞋,背白色单肩背包,少言寡语,患有重度产后抑郁症,请见到者与家属联系。

还有一则启事:“此地的免费棋盘,已经转移到儿童公园乒乓球台旁,热烈欢迎棋友前往切磋。”我特地跑了一里路到公园看过,是个弥勒模样的老者,巡回于几架木头棋盘间,身后树枝儿上挑着副没装裱的对联,上联是“其乐无穷”,下联是“公园下棋”,无情对。已经有了几对棋友,下得臭而严肃。

公园的男厕所墙上,有人写了几个遒劲浓烈的大字——“求同性朋友”,没有联系方式和其他信息。他精心准备了一支饱满的黑墨笔,只是为了在这么一个地方绝望地说出心里的愿望。

公园里操皮肉生涯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摆上一溜四五块砖头,每块砖头代表十元钱。遛弯的老头子迂回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再数数砖头,伸脚扒拉开两块,满怀期望地望着她。

夜公园黑着灯,只有跳广场舞的地方有亮,几百人穿一样的运动服,戴白手套,合着流行歌曲硬着关节走,队伍越来越大,所以被叫僵尸舞。听说来做僵尸要交钱的。“你以为老太太们是来健身的?”看久了的人说,“她们是来搞政治的。这个领舞的老太太上个月刚篡了权,那几个老太太,正在琢磨推翻她,她们一边走,一边正商量具体细节呢。”

白天的这里,是市抗癌协会免费教气功的地方。我知道他们倒确实是有政治,老会长是患病二十多年的明星,教了个学生,学生刚刚当了会长,老会长便再也不能来了,只在家教气功和卖灵芝孢子粉一类的药。都以为重病足以让人反思超脱,大概独处才可能,出得门去,依旧是其乐无穷的与人斗。

公园里有个架子搭成的亭子,既不避雨也不阴凉还不好看,只是提供了座位。天擦黑时,里面晃动着数百黑影,中间有乐队,大提琴、电子琴、笛子和扬琴都有,音色相当古怪。唱的都是红歌,下过功夫,能配出不同声部:“红军不怕”“——不怕!”“远征难”“——嗯难。”一个老干部背手路过,忽然说:这要是有中央首长来视察,见到得多高兴。我很惊讶于他思维之奔溢与合理。

这里不是民乐渊薮,也不爱京戏,街头拉胡琴的,从要饭的到爱好者,皆荒腔走板。公园里这老者,显得极出众,不只是名曲,随便什么歌儿都能拉,甚至西洋乐,很稳,都挂戏韵,能听出来不是专业,是高票。琴也好,堪称华贵。不远处,有个穿白绸裤褂的老太太,正练双手双节棍,纯钢制,刀马旦耍花枪一样,随着板眼上下翻飞。

走街串巷贩卖江鱼的人是乘坐渔船的打鱼人,不是钓鱼的人。钓鱼的用的渔竿是自制的,带发动机的自行车也是自制的。夏天他们骑车过江桥,去属于自己的河泡子或者江湾边上下竿。他们每个人都曾亲眼见过传说中的鱼王,目睹过江面上某些超自然的现象。游客们时而好奇地观望一下他们的收益:一条半斤重的鲇鱼,十几条指肚大小的鱼。

松花江也搞生态,投放鱼苗。几天以后,几里外的下游,就有一群老头儿用纱窗一样的细网捞指头长短的小鱼。这样的小鱼能干什么呢?“就是为了玩”,老头儿们笑呵呵地回答。还能和他们说什么呢,谁还能把他们怎么样呢?

傍晚的江畔玩什么的都有。十几个人脸朝里围着两大盆鱼,走近看,一盆鲫鱼一盆鲤鱼,菜市场最常见的两种鱼,鲤鱼八块一斤,三道鳞肉厚,九块,宜红烧,鲫鱼六块,宜炖豆腐熬汤。细听,在齐齐念诵《金刚经》,原来是放生的。往下游方向走,见有更大的一群人正张着网兜和渔网等着,肆意冲他们起哄怪叫:“还瞎逼逼啥呢?赶紧放生啊!”

大厂被碎碎零剐,卖给了开发商,退休工人中的幸运者拿到数以百计的退休金,觉得差强人意。只是活动的场所越来越小,只剩下块巴掌大的绿地。他们发明出种锻炼法:晚饭后,人挨人排成排,在这块小树林里逆时针绕圈子,每圈一分来钟,像是转经,踩出条道来。生活和上级要求他们如何蜷曲,他们就如何蜷曲。

院里有片黑土,春夏两季属于七楼上的孤老头。他在里头种花,都是泼辣的大红大紫的,还有硕大肥白的喇叭花和剑兰,坟地般茂盛,几场雨过,都蹿到齐胸高。老头弄了很多用词严厉的警告牌,终日趴在阳台上警惕地向下看,大声呵斥试图摘花的人。弄得人人都挺紧张。虽然没几个人喜欢这老头子,但是又怕他死了就没有花看了。

拆迁之前,旧居民闲着没事儿,在街两边摆摊卖旧家当:磁带和二十年前的色情杂志,一筐自行车铃铛盖,几十件多年前从国营工厂顺回家的工具,两条旧棉裤和一摞前进帽,几小盆开不出花的植物。卖不出几个钱,只不过是把那个有点儿凄凉的破家里外抖露给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