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 论经验(第8/27页)

还有另一个例子。不久前我会见过一位属于法国最大学者之列而又运气不凡的人,他在一间大厅的角落里学习,大厅四周都挂有壁毯。放肆的仆人们在他四周喧闹如故,他对我说(塞涅卡也说过大体相同的话[68]),他是在利用这种喧嚣,给人印象仿佛在嘈杂声冲击下他在修炼中能更好自控和入静,仿佛鼎沸的人声可以使他的思想在他的内心回响。他是帕多瓦的学生,长期以来他在大型旅行马车的轰鸣和广场的喧闹声中学习,所以他不仅培养了自己不在乎闹声的习惯,而且还会利用闹声为自己的学习服务。阿尔西巴德奇怪苏格拉底如何能忍受他妻子没完没了吵吵嚷嚷的脾气,苏格拉底回答他说:“就跟有些人习惯听运水车车轮惯常的声音一样[69]。”我恰恰相反:我性情柔弱,极易震惊。当我的思想处于自我封闭状态时,连苍蝇最微弱的嗡嗡声都可能引起我极端的烦躁。

塞涅卡在青年时代严格遵循塞斯提乌斯[70]的先例,不吃可能导致死亡的食品,但一年之后,他说他已愉快地放弃了他的榜样,他之所以放弃,只因不愿被人怀疑自己在模仿某些新宗教散布的戒律。他同时又按阿塔卢斯的格言生活,坚持不睡软床垫而睡硬床垫直到老年;软床垫使身子往下陷,硬床垫却能使身子挺直。当年的习惯使他认为难于忍受的东西,按如今的习惯我们却视之为柔软舒适。

请看我的粗活工人与我本人有着怎样不同的生活习惯:连斯基泰人和印度人都不会像他们那样躲避我的强制力和我的生活方式。我曾把一些孩子从乞讨中拉出来让他们为我干活,但他们很快就离开了我,离开了我的厨房和他们的号衣,这么干只为重新过他们原来的生活。我发现其中一个孩子离开我之后靠捡垃圾堆中的贻贝当午餐,然而我再请求他威胁他都无法使他放弃他在困苦中感到的那份美味和甜蜜。乞丐有乞丐的豪华和享乐,有人说他们也跟富人一样有自己的尊严和政治等级。这就是习惯的作用。习惯不仅可以使我们适应某种它喜欢的生存方式(不过圣贤说[71],我们必须选定易于立即适应的最好的生存方式),而且可以使我们适应变化和变动,这是它最宝贵最有用的课业。我体内最优秀的气质是能屈能伸,从不固执;我有些爱好比别的爱好更正派,更正常也更使我感到愉快;但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抛弃那些爱好,而且反其道而行之也易如反掌。年轻人应当善于打乱自己的生活准则以激发自己的活力,并防止活力衰退因而变得怯懦。靠规则及纪律维持的生活方式是最愚蠢也最脆弱的生活方式。

她如乐意生痱子都按时定量,

那每时每刻都该写在占星书上。

如她擦眼睛时眼角发痒,

她得占卜之后再把眼药水点上[72]。

——尤维那尔

如有年轻人相信我上面的话,他往往不得不矫枉过正,否则初试放纵便会毁了自己;他在与人交谈时会变得惹人厌烦、不快。与老实人水火不相容的品质是挑剔和坚持某种特殊的行为方式,那种行为方式之所以特殊,是因其不能顺乎自然,机动灵活。自己无能而让别人干,或不敢做同伴能做的事都很可耻。这种人还是守住自己的厨房好!去别的任何地方他都不合时宜。但军人要如此就更恶劣而令人难以忍受了,正如菲洛波门[73]所说,军人应习惯于生活的多样性和变化无常。

尽管我已尽量养成自由自在漫不经心的习惯,但出于懒散,我在逐渐衰老的同时仍注重某些特定的生活方式(我的年龄已不允许我再受教育,今后我除了保持原状已不可能把眼光放到别处),在一些事情上,习惯不知不觉在我身上打上的烙印已太深,因此我把抛弃习惯叫作过分。不必作试验,白天我肯定睡不着觉;两顿饭之间我不能吃点心,也不吃早饭,晚饭后时间不够长便不睡觉,必须在足足三小时之后才上床;我只在睡觉之前繁殖后代,而且从不站着做爱;我不能出汗不擦,不能喝白水及纯酒解渴,不能光头呆的时间太长,晚饭后我从不剪头发。我若不戴手套,我会像不穿衬衫一般感到不舒服;我饭后必须洗脸,起床后也要洗脸;我床上必须有床帐和床顶,跟有别的必需品一样。我用正餐可以不铺桌布[74],但若照德国方式吃饭,不用白餐巾就太不方便:我比他们更易弄脏餐巾,意大利人却弄不脏;勺和叉子对我帮助也不大。我感到遗憾,人们已开始紧跟帝王的生活方式:端一次菜就换一次餐巾,换一次盘子。我们知道,勤奋的军人马利尤斯[75]在逐渐衰老时对自己的饮料十分讲究,喝饮料时也只使用自己专用的高脚杯。我也自己放任自己,光用一定样式的酒杯,不乐意使用普通的酒杯,也不喝普通的饮料。与发亮的透明材料制造的杯子相比,所有的金属杯子我都不喜欢。但愿我的眼睛也尽量意识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