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 论经验(第10/27页)

我勉强记得去了那里六次[83]。

——奥维德

的确,坦白承认我在怎样脆弱的年龄首次不期然被欲望征服,这是不幸也是奇迹。确实是不期然的遭遇,因为这发生在有选择自由有理解力的年龄之前很久。我已记不清我经历的如此久远的事了。大家可以把我的境遇和卡尔蒂亚的境遇联系起来,卡尔蒂亚就记不起来她当姑娘时的情况[84]。

我在年少时腋下长毛嘴上长胡须,

使母亲大为惊奇[85]。

——马提亚尔

通常,出于实利,医生会让他的规定顺从病人突如其来的强烈愿望;想象不出此种强烈欲望会与人的体质格格不入到难以驾驭的程度。再说,满足奇想又能花费多少?依我之见,这一点关系重大,至少超过其他所有问题。损害最大也最常见的毛病莫过于想象出来的毛病。我从多方面喜爱西班牙人常说的这句话:“愿上帝保佑我抵御我自己。”在我生病时不曾有什么欲望足以使我感受满足欲望的高兴心情,我为此颇感遗憾。如真有,医药是很难让我放弃这种欲望的。同时,我还可以使这种欲望变得合理:因为我看不出这种欲望会超出希望和愿望。衰弱到只能有心愿已够可怜了。

医术并不会不通融到使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没有自主权的地步;医术随气候、随月份改变,也随法奈尔[86]和埃斯卡拉[87]改变。如果你的医生认为你睡觉、喝酒或吃什么肉不合适,你别管他:我还要为你找些别的他不同意的东西呢。医疗论据和医疗见解的分歧表现在各个方面。我见过一个可怜的病人,他为了治病弄得自己九死一生,另一名医生却嘲笑他,说那种疗法十分有害;那疗法岂非狠狠利用了他的痛苦?前不久石料业死了一个男人,他曾利用过分节制饮食的办法治病。他的同伴们说,禁食反而把他煎熬干了,禁食还在他的肾脏里焙烧结石。

我发觉,如我在伤痛和生病时说话,这与我的生活无序同样刺激我,伤害我。出声说话消耗精力,使我疲惫不堪,因为我说话嗓音高,而且很用劲;所以每逢我同大人物交谈举足轻重的事情时,我往往敦请他们注意提醒我说话小声些。下面这个小故事值得我乐意一提:某个希腊学校里有一个人说话声音很高[88],跟我一样。一次,司仪命他说话小声些,他回答说:“我生就这副嗓子便这么说话。”司仪反驳他说,他讲话的声调应由听话人的耳朵来决定。司仪言之有理,但这要看讲话人自己是否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说话要看你和听话者之间有什么事。”原因在于,倘若司仪的建议意味着:“对方听得见就够了,”或:“由对方决定你的声音,”我认为这就言之无理了。声调和嗓子的动作包含着表情和我自己感觉到的意义,应由我自己支配它们以表现我自己。有教育人的声音,有阿谀奉承的声音,也有训斥人的声音。我愿意我的声音不仅能被对方听见,而且最好能震动他,能对他产生穿透力。我责备仆人时声音又尖又刺耳,他最好能走过来对我说:“主人,小声点,我听得很清楚。”“有一种嗓音很受听,不是音域宽,而是音色嘹亮[89]。”说话一半为说话人,一半为听话人。听话人应看说话人一开始用何种语调再决定如何接受。正如玩网球,接球人的步伐和准备都取决于他看见发球人如何动作,发球的方式如何[90]。

经验还告诉我,我们往往失之于急躁。疾病有它的寿命,它的界限,有它自身的疾病和它的健康。

疾病结构是按动物结构的样板形成的[91]。疾病一产生其命运就有限,存活的日子也有限;谁试图在疾病进行当中强迫它迅猛缩短其寿命,谁就是在延长疾病,使疾病增长,不但不能缓和病痛,反而扰乱了疾病。我同意克兰托尔[92]的意见,不要冒冒失失顽固反对疾病,也不要软弱到屈服于疾病,应根据疾病的状况和我们自身的状况听任其自生自灭。应当给疾病以通道:我发现疾病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较短,因为我不去管它们。对人们认为最严重的顽症,我照样让其中几种在我身上自然衰亡,不用谁帮助,不求助于医术,也不顾医规。我们最好让自然干点事:自然比我们更明白它该做什么。——“但某某人因此而亡故了。”“你不因这种病死亡,也会因另一种病死亡。”多少人屁股后头跟三个医生照样病故!先例是宽大的镜子,是全方位的、万能的镜子。如果那医药给人快感,你可以接受;总算是立竿见影的好事嘛。如果药品又好吃又开胃,我何必去特意留心它的名称和颜色。享乐是利益的主要门类之一。

我曾让感冒、风湿肿痛、肌肉松弛、心跳、偏头痛以及其他偶发性疾病在我身上自我衰老,自然消亡;我刚习惯于容忍它们便找不到它们的踪迹了。以勇敢祛病不如以礼貌祛病。应当静静忍受我们本身状态的规律。无论有何种医药,我们活着就为了变老,为了衰弱,为了生病。这是墨西哥人给孩子们上的第一课:婴儿从母亲肚子里呱呱坠地时,大人便这样向他们致意:“孩子,你到世上是为了忍受;忍受吧,受苦吧,别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