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一章 论功利与诚实(第6/7页)
过去我曾把伊巴密浓达[23]排在杰出人物之首,现在也仍然这样认为。他把重视个人的职责提到怎样的高度呵!他从不杀死手下败将,即便在解救自己的国家这样无比伟大的事业里,他也会为不经过法律程序便处死暴君及其同伙而于心不安;他认为,一个人,不管他是多好的城邦居民,如果在打仗时对敌人营垒中的朋友和客人毫不留情,就只能算个凶狠之徒。伊巴密浓达真是个感情丰富的英雄!他把人世间最严酷、最残暴的行动与善良、人道乃至哲学学派中最细腻的人情味结合起来了。这个在痛苦、死亡、贫穷面前具有如此粗矿、豪迈、不屈不挠的勇气的人,是天性还是修养使他在性格上达到如此的温柔和宽厚呢?他在铁与血中令人生畏,他所向披靡,击溃了对除他以外所有的人来说是不可战胜的城邦[24],但在这样一场鏖战中,他碰上自己的朋友和客人时却避而让之。他在战争最激烈、最残酷的时候,用宽容和温厚的原则控制住杀戮,这才是真正善于指挥战争的将领,正如在一匹马浑身发热,口吐狂怒的白沫,四蹄暴躁地蹬踹时,给它套上嚼子的人才是最优秀的骑手。能在战争这种杀伤行为里显示正义的形象,真是一种奇迹;但必须具有伊巴密浓达的坚强有力才能做到如此温良、随和而又纯真。有个人[25]对马麦丁人[26]说,既定的法律在手执武器的人身上是行不通的;另一个人[27]对护民官说,公正的时代与战争时代是两码事;然而,就在这时还有个人[28]却说,兵器的撞击声不仅使他听不见文明和礼貌之声,也听不见法律之声。他不是曾仿效敌人的规矩,出征前必先祭供缪斯,以便让缪斯女神的温柔和欢快软化战神的狂暴和无情吗?
有如此伟大的师训在先,我们不妨大胆认为,即便是对付敌人的做法,也可能有不符合道德和法律的地方;公共利益不应要求所有的人为它牺牲所有的个人利益;“即使在社会的动乱中,仍应记得个人的权利[29];”“任何权势都不能允许侵犯友情的权益[30]。”“对一个正派人而言,即便为了效忠国王、大众事业和法律,也并非可以无所不为;对祖国的义务并不排斥其他义务,而且公民们对父母克尽孝道亦符合国家利益[31]。”这是一条适合时代的训言。无须让刀剑把我们的心肠磨砺得铁石般硬,我们有强壮坚实的肩膀就足够了;我们的笔蘸着墨水写就够了,不要去蘸血。虽然为了公共利益和忠于职守而置友情、亲情、义务和诺言于不顾也是一种大无畏的气概和难能可贵的美德,但是——虽然我们可以谅解——这种气魄绝不能与伊巴密浓达的气魄相提并论。
另一个狂妄之徒曾用如下丧失人性的语言激励他的士兵们,使我十分憎恶:
在刀光剑影的时刻,
别让任何景象牵动你们的孝心,
哪怕在敌人的队伍里,看见了你们的父亲,
你们要举起剑,劈向那些可敬的脸[32]。
——卢卡努
别听那些天性凶恶、嗜血成性、六亲不认之辈宣扬这种所谓的理智,抛开那超乎寻常的、不可企及的“公正”,我们要取法最有人情味的行为。多少事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呵!在庞培与西纳的内战期间,一次双方交战,庞培手下的一名士兵无心杀死了为敌方作战的亲兄弟,当即羞愧悔恨而自刎;数年后,在同一个民族的另一次内战中,一名士兵却为杀了自己的兄弟而向其元帅邀功请赏。
人们很难根据一个行为的功利性来证明它是光明磊落的,高尚的;也很难下结论说,只要一个行为是有用的,它便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的,每个人就必须去做。
并非所有的事都适合所有的人[33]。
倘若要我们选出人类社会最必需和最有用的行为,那应该是结婚;然而,尽管如此,圣徒们却觉得不结婚更好,并且把这一人类最高尚的行为从他们的生活中排除出去,就像把品种次一点的马匹交给种马场。
[1] 原文为拉丁语,古罗马喜剧诗人泰伦提乌斯的一部喜剧《自己的刽子手》中的话。蒙田对原文稍稍作了改动。
[2] 引自罗马历史学家塔西陀(约55—118)的《年鉴》第二卷第八十三章。
[3] 原文为拉丁语。
[4] 蒙田的沉着、宽容和诚实使他成为理想的谈判者。一五七二年他参加吉斯公爵和纳瓦尔国王之间的谈判;一五八四年,他又斡旋于吉耶讷的司法长官马蒂尼翁元帅与新教派重要人物迪泼莱西-莫尔内之间,以达到恢复和平的目的。
[5] 据一则民间故事说,一位老妇人把一支蜡烛献给圣徒米歇尔,同时把另一支献给他的敌人苍龙,意欲得到双方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