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章 探究哲理就是学习死亡(第4/7页)

我举的例子中显然充斥着死亡的内容。我对这似乎情有独钟。如果我是编书的,我就要汇编一部死亡评论集。谁教会人死亡,就是教会人生活。

狄凯阿科斯[33]编了这样一部书,但目的不同,用处也不大。

有人会说,事实与想象总是相差甚远,剑术再高明,也难免有闪失。就让他们说去吧。不过,事先考虑必定大有裨益。再说,泰然自若地走向死亡,这不是挺伟大吗?况且,造化会帮助我们,给我们勇气的。如果死亡来得突然和凶猛,我们根本来不及害怕;如果不是猝死,我发现,随着疾病的加重,就自然而然地把生命看轻了。我感到,身体健康时要比患病时更难下死的决心。我对生命不再那样眷恋了,我已开始丧失兴趣,因此,我对死就越来越不恐惧了。这使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随着生命的离去,死亡的接近,我将越来越能适应生与死的交替。凯撒说,事物远看往往比近看显得更大。我也作过多次尝试,我发现无病要比有病时对疾病的恐惧更大。我在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时,去想象与这截然相反的状态,就会把患病时的烦恼扩大一倍,即使疾病缠身,其痛苦也未必有我现在想象的严重。我希冀这能帮助我适应死亡。

从我们身体的日常变化和衰退中,可以看到造化是如何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衰老的。对于一个老人,青春活力还剩几许?

唉!老年人还剩下几多生命[34]!

——马克西米努

凯撒卫队里有一位士兵已精疲力竭,跑来求凯撒准许他寻死,凯撒瞧他衰老的样子,风趣地说:“你以为还活着吗?”假如我们突然死亡,我相信,我们是无法承受这个变化的。但是,如果死亡牵着我们的手,引导我们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下缓坡,我们仿佛处在死亡的凄惨氛围中,渐渐地也就习以为常了;当青春从我们身上消逝时,我们竟然毫不感到震动。青春消逝,其实也是一种死亡,甚至比生命衰竭而死,比老死更不堪忍受。从活得不好到不活之间没有大的跳跃,正如从一个幸福快乐的人到一个被痛苦熬煎的人没有多大距离一样。

弯曲的身躯难以承受重力,心灵也如此。应让心灵挺直腰杆,顶住死的压力,因为心里越怕,就越无宁日。若能坦然对待死亡,我们就可以夸口说,忧虑、痛苦、恐惧这些不是最小的烦恼,都不能占据我们的心灵,我们就会超越生存的状况,

暴君威逼的目光,

亚得里亚海上的风暴,

朱庇特手中的霹雳,

都不能撼动坚定的心[35]。

——贺拉斯

心灵就会控制淫欲和贪婪,制服贫困、耻辱以及其他任何不公正的命运。我们要尽我们所能获得这一优势,这是至高无上的自由,它能使我们蔑视一切暴力和不公,无视监牢和铁镣:

我让你带着手铐和脚镣,

交绘凶残的狱卒看守。

——神会来解救我的。

——你是想说:“我愿死。死了一切都可结束[36]。”

——贺拉斯

我们的宗教从没有比蔑视生命更可靠更厚实的基础。我们用推理就可以得出这一结论:既然失去的东西追不回来,为什么我们要害怕失去它?既然死亡威胁我们的方式形形色色,与其说什么都怕,不如勇敢面对其中的一个。

既然死不可避免,早死晚死有什么关系?有人对苏格拉底说:“三十僭主[37]判你死了。”苏格拉底回答:“上天会惩罚他们。”

死亡能解除一切痛苦,为死亡犯愁何其愚蠢!

一切事物随我们诞生而诞生,同样,一切事物随我们死亡而消失。因此,我们用不着神经错乱,为一百年后我们已不在人世时的事担忧,正如不必为一百年前我们尚未出世时的事哭泣。死亡是另一种生活的开端。就这样,我们悲伤哭泣;我们化了很大的代价进入这新的生活;迈进这新的生活时,我们揭掉了昔日的面纱。

只发生一次的事是无所谓痛苦的。难道有必要为瞬间的事长期担惊受怕吗?不管活得长活得短,死了都一样。对于不复存在的事物,长与短概无意义。亚里士多德说,希帕尼斯河上有一些小动物,只能活一天。上午八点死亡,就是夭折,下午五点去世,便是老死。我们谁都不屑把生命的长短与幸福或不幸相联系。如若把我们的生命同永恒,或同高山、河川、星星、树木,抑或和一些动物相比,那么活得长活得短就微不足道了。

可是,造化强迫我们死。她说:“离开这个世界吧,就像你进来的时候那样[38]。”你从死走到生,既无热情,亦无恐惧,现在,你从生走到死,把这个过程再做一遍。你的死是宇宙秩序的一分子,是世界生命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