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玉劫(第9/21页)

窗台上,一束红色的麝香石竹花正在静静地开放,那是奥立佛送来的。三年来,无论玉儿在不在家里,她的窗台上总是摆着奥立佛从街上买来的鲜花。这当然不只是为了装饰房间、点缀生活,而是寄托着某种情感,敏感的玉儿不可能不明白,连韩子奇这个男人都有所察觉:这是奥立佛在向玉儿献殷勤。但意识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和玉儿住在人家家里,战乱之际,亨特夫妇收留了他们,庇护着他们,大恩未报,怎么能反而去管教人家的儿子?何况他也从未发现奥立佛有什么越轨的行动,如果玉儿不说什么,做兄长的又如何置喙?韩子奇倒是曾经隐隐地担心,如果亨特夫妇对此有意,怎么办?特别是爱子心切的亨特太太,她本身就是个远嫁到英国的中国人,在她的意识中,不同种族、不同国籍的男女相爱、通婚根本没有障碍,三年来对玉儿的悉心照料如同母亲疼爱女儿,也许更有一番用意?一旦她吐露出两家联姻的意愿,韩子奇该怎么回答呢?不承想,人家英国人无须父母开口,小伙子亲自出马了!尽管韩子奇对此并非毫无思想准备,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仍然感到突然,感到震惊,让他一时不知所措。玉儿亲口告诉他“奥立佛向我求爱了”,这意味着什么?是征询他的意见,还是“知会”一声事情的结果,向他“告别”?他十几年来精心呵护的这朵花儿,就要被奥立佛摘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感、孤独感从韩子奇心中陡然升起,玉儿将要离开他了,在远离北平的异国他乡,只剩下他孑然一身了!

“玉儿,你……是不是已经答应他了?”韩子奇急切地问,虽然已经估计到结果,他还是要得到确切的证实。

“没有,我……拒绝了他。”梁冰玉惶惶然。既然话已经说出来,她也急切地想知道奇哥哥的态度。

玉儿的回答完全出乎韩子奇的预料。他本以为,事已至此,无可逆转,却不料又陡然折回,他那颗被搅扰的心也随之大起大落,飘忽不定。奥立佛并没有得逞,玉儿没有被“抢”走,这让他感到释然。这种感觉,似乎只有在他视若生命的奇石美玉失而复得时才能体会到的。不,不,这两者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玉儿并不属于他,不是他的收藏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独立存在的人,他只是玉儿的监护者,总有一天,玉儿将会离开他,走向自己的人生之路,而现在,她就已经开始了自己的选择……

他默默地拉过玉儿书桌旁的那把椅子,坐下去。

“奇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梁冰玉抬起头,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你拒绝了他,拒绝了他……”韩子奇喃喃地重复着,心里想着,下面的话该怎么说,“你……为什么要拒绝奥立佛?不喜欢他吗?”

“我……”梁冰玉欲言又止。她的内心正在经受着剧烈风暴的袭击,奥立佛和杨琛的两张面孔同时在她眼前闪现,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开,诱惑着她,威胁着她!她想统统忘掉这一切,却又做不到。面对着她所信赖的兄长,她多么想袒露无遗地倾吐长久以来积郁在心中的苦闷,以求得援助和安慰?但是,当她看着韩子奇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又害怕了,羞愧了,不敢说出昔日的创伤、如今的彷徨,让这些话都烂在心里吧!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她只能这样说,“我……还没想过要嫁人,不,我根本不想嫁人,这辈子谁也不嫁!”

韩子奇一愣。玉儿怎么会这么想?如果不是少女的无知,那就分明是在说假话。玉儿不是小孩子了,到了这个年龄,在国内受过高等教育,到了英国又进了名牌牛津大学,竟然根本没想过自己的婚姻大事,谁能相信呢?惟一的可能是,她真的不喜欢奥立佛,而又不愿意明说,就只好寻找这样的托词了。

“说什么傻话呢?”韩子奇当然不能点破她,只是微微一笑,“如果你在前几年说这种话,倒也罢了,现在都二十多了,再这么说,就显得傻了,天下哪有不出门儿的闺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生的必由之路,总有一天,哥哥得把你嫁出去,要紧的是,得寻个好人家,嫁个好人!至于奥立佛嘛……”他收住了那一丝有些勉强的笑容,沉吟着转过脸去,望着暮色苍茫中的百叶窗,窗外长春藤的枝叶葳蕤,窗内麝香石竹的花朵吐艳。当他的目光触到那束花,送花人奥立佛的形象立时浮现在眼前。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改换一种角度,以挑选“妹夫”的尺度来衡量奥立佛这个首先闯进来的人选了,“他虽然是个外国人,但平心而论,还是个不错的青年,这小子……除了刚跟咱们见面儿的时候有些夸夸其谈,倒也没有其他毛病,而且,这三年来他表现得越来越温顺、文雅了,似乎是在极力显示他的良好教养。这也让人无可指责。你……真的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