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玉劫(第11/21页)

“这不需要理由,”梁冰玉轻声说。内心深处的风暴过去,她极力平静地梳理着思绪,“爱情又不是买卖,没有讨价还价。如果世间还有真正的爱情,那应该是一尘不染的圣物,是人和人心灵的相互感应,它像无线电波一样在空中自由地飘荡,寻觅‘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知音。我和奥立佛之间还没有这种感觉。他是我们的朋友,我以后仍然会把他当作好朋友,我们已经欠了他们一家太多的人情!但这些都只是友谊,而不是爱情,他也不是我心目中的爱人……”

“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人?”韩子奇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个无须信誓旦旦地表白而心灵相通的人,”梁冰玉思索着,遐想着,描述着她心目中的爱人,“一个有责任感、为我撑起一方天的人,一个值得我信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怀疑的人,一个让我敢于托付终生、和我相伴终生的人!”

这在韩子奇听来,如同在说梦话,牛津大学的“洋”学生,未免太“浪漫”了。

“玉儿,你的眼光太高了,这样的人可不好找啊!”

“奇哥哥就是这样的人……”

“我?”韩子奇心里咯瞪一声,“这是什么话!傻丫头,我是你哥!”

“我说的是心里话。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感到踏实,才有安全感……”

“那,你总不能跟着我过一辈子啊!”

“要是真能这样过一辈子,那该多好啊!”梁冰玉喃喃地说,“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远离那些防不胜防的虚伪和欺诈……”

韩子奇沉默了。他相信,小师妹的这番梦吃般的言语,说的都是心里话。许多女孩子对于顶门立户的父兄都有一种天生的依恋情结,何况幼年丧父的玉儿是由他一手抚养成人的,一半儿是师兄,一半儿是姐夫,玉儿一向把他看作惟一的依托,最可信赖的保护者。可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同样可靠的保护者,谈何容易?何况又是在远离北平的伦敦,想找到个中国人都很难,更不要说知根知底、以命相托了,他能把玉儿托付给谁呢?

一串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越来越近,那一定是亨特太太上楼来了。

韩子奇的无边思绪被打断了,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声说:“你看,人家来了,还不知道要跟随我们说什么!唉,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寄人篱下,往后,跟这一家人恐怕很难相处了!”

话音未落,响起了敲门声,随之是亨特太太亲切的叫声:“梁小姐,下楼吃点东西呀,我给你做好了!”

韩子奇心烦意乱地走去拉开门:“亨特太太,她好像有些不舒服……”

“不,我现在好些了,”梁冰玉从床边坐起来,“我就来!”

“好的,好的,鸡丝面、荷包蛋,你一定爱吃的,”亨特太太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韩先生,快去吃晚饭吧!”

亨特太太一路唠叨着,陪他们下楼。沙蒙·亨特正在客厅里微笑着等他们,坐在旁边的奥立佛一看到梁冰玉的身影,眼睑就不自然地垂下了。这个小伙子,他现在一定很难受吧?韩子奇想,看来,他的父母还不知道在两家人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

大家怀着各自不同的心事围着餐桌坐定。“天主降福我等,暨此将受于尔所赐之物……”亨特太太在胖胖的胸脯上划着“十”字,这位天主教徒饭前例行的开场白还没有说完,刺耳的警报声响了!“啊,上帝啊!是不是德国的飞机真的要来了?”

“恐怕是吧?它们飞遍了欧洲,终于光临我们的头顶了!”沙蒙·亨特叉起一块牛排,警报声也没有减退他那旺盛的食欲,“请吧,女士们,先生们,饭是吃一顿少一顿的,不要委屈自己!”

“熄灯,熄灯!”奥立佛突然从失恋的沉默中惊叫起来,和他那经历过上一次世界大战的父亲比起来,没有见过战争的年轻人就显得不够沉稳了。他奔到墙边,把电灯熄灭了,客厅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警报声由远及近,由弱渐强,先是中心区在嘶鸣,随后四周纷纷响应,整个伦敦都笼罩在尖厉的噪音之中。窗外,万家灯火在同一个时刻消失了,像是从人间一步跨入了地狱。突然,黑暗中亮起了探照灯,一束束淡蓝的光柱射向夜空,交错晃动,为守卫伦敦的高射炮搜寻目标。照明弹也升起来了,灿烂的光华把天空染成一片淡黄色,教堂的尖顶和空中的银色气球闪闪发光。然后,照明弹徐徐落下,像拖了长尾巴的彗星,像节日的焰火。

“咚!咚!咚!”高射炮怒吼了,喷出一条条粉红色的火舌,在空中炸响时像一朵朵橘黄色的花。飞机上的炸弹丢下来,轰然而起的爆炸声如同成串的霹雳,地面上升起血红的火光,空气在燃烧,大地在颤抖,他们所居住的这座楼房像发了疟疾,不住地哆嗦,餐桌上的盘子跳起来,摔得稀里哗啦!盘桓已久的噩梦终于降临了,不管人们在此之前曾经怎样千遍万遍地谈论战争,还是被战争恶魔的突然到来震惊了。它是那么无情,根本不管哪里是绿地,哪里是鲜花,哪里是血和肉的生命,哪里是人类文明的精华,哪里有温馨的梦和美好的幻想……仿佛地球突然停止了转动,世界末日已经来临,生和死只隔着一道纸糊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