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玉劫(第10/21页)

他的身后,传来梁冰玉怯懦的回答:“不,我是怕……”

“怕?怕什么?怕奥立佛?”韩子奇转过脸来,不可思议地望着玉儿,“奥立佛有什么可怕的?我看你跟他相处得不是也挺好吗?”

“他是对我很好,在我面前总是甜言蜜语,百依百顺……”梁冰玉喃喃地说,脑际闪现着奥立佛平日那副殷勤、谦恭的神态,“男生为了讨好女生,用的都是这种伎俩,你喜欢什么,他给你什么,哪怕你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能给你摘下来。可是,他越是这样,我越担心这一切都是假象,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伪装的,一旦猎物到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哦,我……我真怕再上当……”

话说了一半,却戛然而止,她半张着嘴,僵住了!

“你说什么?”韩子奇陡然色变,“怕‘再上当’?你过去上过谁的当?”

梁冰玉愣在那里。她恨自己真傻,怎么一不留神露出了这样的破绽?那件事,那件刻意隐瞒了三年、不堪回首的往事,怎么能让奇哥哥知道?他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挣钱养家,供玉儿读书,从北平直到伦敦,哪知道玉儿早在燕大的时候就谈上恋爱了,而且输得那么惨!想到这些,梁冰玉不寒而栗!可是,现在后悔也晚了,她的心紧缩成一团,垂下头,等着奇哥大发雷霆,痛骂这个伤透了他的心的师妹!

韩子奇却并没有发作,没有责骂,只是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那是无奈的叹息。

“玉儿,告诉我!我看得出来,你的心里有苦,有伤,别自个儿闷着,都告诉我吧!师傅、师娘走得早,把你交给我了,我对你担着责任哪,绝不能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你……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啊?”

梁冰玉缓缓地抬起头来,她看见,韩子奇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威慑,只有焦虑的关切和真挚的怜爱。这让她无可回避,也无处退却,只有如实招认!难哪,当她亲自揭开心灵深处的那块伤疤,诉说那难以启齿的羞辱和悔恨,她的心在滴血……

玉儿的声声哀鸣,字字句句打在韩子奇的心上。他牙关紧咬,一双眼睛在冒火,恨不能一步跨到北平,找那个姓杨的伪君子算账!但是,这已经做不到了,此去故国几万里,何况在战争时期,他和玉儿有家难回,有愤难平!要恨,他只能恨自己,小师妹心里藏着如此深切的痛苦和委屈,在此之前他竟然毫无觉察,更无从抚慰,他失责啊!

“玉儿,你早就该告诉我!”韩子奇伸过手去,抚着梁冰玉那瘦削的肩膀,“可是,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我不敢……”梁冰玉垂着头,点点泪珠无声地坠落。

“唉!”韩子奇一声长叹,“你糊涂啊!人家伤害了你,我还能忍心再责怪你吗?你呀,还是太年轻,太年轻了,不懂得人间的险恶,识不破那种无耻小人,稍一不慎,轻则吃亏上当,重则毁了你的一生!”

“现在,我懂了……”梁冰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深藏了三年的苦和怨都告诉了奇哥哥,她感到背负的重压减轻了许多,她抬起胳膊,抹去眼泪,抓住韩子奇抚在她肩上的手,那只骨节瘦硬坚实的大手,为她分担了愁苦怨恨,还将拉着她,扶着她,去面对人生。“奇哥哥,你的话,我会记一辈子,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不相信任何人?”韩子奇咂了咂嘴,“这就是你拒绝奥立佛的原因?”

“奥立佛……”

话题从伦敦绕到了北平,又绕回伦敦,仍然绕不开奥立佛。那是一个绳结,牵动了千回百转的一团乱麻;那是一块巨石,挡在梁冰玉人生之路的当口。

“不仅是奥立佛,还包括任何人,”她缓缓地说,每个字都吐得清晰而肯定,“我再也不相信什么爱情,唉,爱情,在那虚幻的海市蜃楼背后,是陷阱,是火狱!”

这斩钉截铁的断言使韩子奇感到震惊。也许,他不懂“爱情”,从一个流浪儿到奇珍斋主,到中国“玉王”,他一路奔波,一路奋斗,从未经历过花前月下的幽会,从未体验过卿卿我我的恋爱,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男人,他也本能地觉得,被中外诗人咏叹了千百年的“爱情”,总应该是美好的,而不会是罪恶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是吓破胆了!玉儿,别怕,这看人跟看玉一样,行家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往后多加小心就是了,咱也不能因为咬了一粒沙子就不吃饭哪!再者说,奥立佛也不像是个坑蒙拐骗的坏孩子,你毫无理由地回绝了人家,要是他的父母知道了,向咱们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