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冷月与新中国画(第2/4页)

陶冷月作品

他寓居上海较久,据我所知,一度在北河路小桃源弄,这是和医学博士尤彭熙同居,我认识尤彭熙,即由冷月介绍。彭熙也参加星社,他遍游欧美诸国,我还记得他有一夸语,说:“地球并不大,我到处都遇到熟人。”后来冷月和彭熙不投契,便搬至淡水路丰裕里九十八号二楼,那儿和钱君匋、陆抑非诸画家为近邻,以画会友,颇得切磋之益。这时时局不靖,他榜其斋名为“风雨楼”,以寓风雨飘摇之意,且“风雨”又和“丰裕”为谐声,的确很为适当。一自时局变迁,有所好转,乃改为“东风时雨之楼”。这时我八十寿辰,承他绘《纸帐铜瓶室图》见赠。那么,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就写了一篇文言体的《东方时雨之楼记》,其中涉及冷月的生活环境,和画艺的经历,兹不惮辞费,录在下面:

“陶子冷月,居沪堧之南,近市而不嚣,毗园(复兴公园)而足息,是亦堪称佳境者矣。榜之曰‘东风时雨之楼’。陶子秉铎上庠,优游退老,益以丹青自娱,胸中逸气,往往溢之于缣素。方其冥想兀坐,彼孩提扰扰其前,有若未睹也,邻户喧喧其侧,有若未闻也。迈往熔今,兼综脉贯,有不期然而然者。平生足迹多涉乔巨浸之胜,巅厓崛濛,大渊澄深,顾盼骋怀,吐纳万有。迨夫拂楮濡颖之顷,遂构形兴象于灵府,振笔所至,奇诡不可名状。渴而润泽之,湿而苍化之,斯艺毕矣,夫何慊焉。尤进而拓樊昌绪,别辟霭澹溟峍云滃水涌之月景,即潜曜韬采,而曜采自隐现于静穆幽渺之中,使人对之悠然而意远,悄然而神凝。曩北雍祭酒蔡孑民先生赏之,以其独见逞臆,异标别徽,目之为新中国画,侪辈为之敛手慑服也。陶子志洁情芳,又复癖耽香草,摛华散藻,晕碧渲红。其画梅也,必错绣成堆;其画荷也,必缀珠盈盖。不以残菀零落,妄希入古,乃所以寓时代之精神,符世风之好尚。至若松也、菊也、芍药也、凌霄也、离离之枸杞也、灼灼之夭桃也,洎乎空谷之兰,小山之桂,南天之竹,西府之棠,靡不勾勒点染,极暄葩露叶,掩冉葳蕤之致,合黄筌富缛徐熙清妍于一炉而冶之。每一画竟,辄张之粉壁,骤视之,几疑锦屏翠帱黼黻螭凤之昭宣炳焕也。是故疏林绕郭,崇堞依岩,东风时雨之楼,忽为山水之窟;垂柳栖禽,柔条止蝶,东风时雨之楼,顿成花鸟之乡。盎然而春煦,萧然而秋爽,霞举飙发,更忘其扰扰喧喧之在其前在其侧。则此东风时雨之楼,能不称为佳境也哉!陶子盘桓其间,克家有子,颐青无涯,庶足以藐蔑矜诩,轩眉啸傲者矣,因乐而为之记。”

冷月所绘的这幅《纸帐铜瓶室图》,长约三尺,浅绛出之。我自己所作《纸帐铜瓶室记》,其中谈及该图,有那么几句话:“陶子冷月为作图,茅屋三间,梅竹绕之,乔松亏蔽,一鹤梳翎而立,陂沚突阜,交相映带,厥境翛如而饶清致。此冷月臆之所造,却为余心之所向而未之能践实也。”这是浩劫以后之作,所以迄今保存,没有失去。

冷月很重视他的作品,每一画出,必摄影以留痕迹,且记在簿册上,这画的尺寸怎样,题款又怎样,画归什么人,都录存以便他日的追检。他能诗,每画有题,有时事冗,间请他的表叔王佩诤代笔。佩诤为吴中名士金鹤望高足,才思敏捷,顷刻立就。记得某次我和他闲谈,谈及联语的嵌名,他不加思索,即席撰成“逸梅”嵌名联十副,我大为惊叹,可惜这十联都付劫灰。既而,冷月觉得题画与其作品评式的自负或自谦,反不如直接录昔人佳句之为得,因发愿多读昔人诗词集,择其入画的,或录全首,或摘一二句,有合于山水人物的,有切于花卉翎毛的,穷数年之力,分门别类,加以编次,成书数十册。

他画花卉,以梅花为最多,为了画梅,一再至梁溪的梅园,邓尉的香雪海,又赏沧浪亭对宇可园的铁骨红,就地写生,得其神态。他又喜杨补之、王元章、金俊明、金冬心的梅幅,吸取其精华,融入西法,而自成一格。赵叔孺见之,谓:“陶冷月的画梅,无一败笔。”吴昌硕尤以冷月的画梅迥异寻常,乃以自己画梅所钤的印章“明月前身”赠给他。他的画,注意透视,说:“凡画圈梅,都认为必须圈得浑圆,为画梅的基本功。实则不能一概如此,有时也须圈得带有扁形,从下上窥,那就非扁不可。”他的斋舍中,悬有巨幅梅花,有低枝,有高枝,花一千几百朵。他又讲给我听:“低枝近,高枝远,近大而远小,所以着笔要有分别,否则高低一致,那又违反透视原理了。”有时画雪梅,对之森然有寒意,画复瓣梅,又复妍冶入骨。画月梅,则“月明林下美人来”,符合着诗的韵味,那是以西法出之了。那位姚全兴说得好:“冷月画月,有四季的区别,春月是明媚的,夏月是爽朗的,秋月是高亢的,冬月是清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