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35/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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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的手指不听使唤到无法再弹钢琴,他便对着录音机唱歌。过去,他做的唱片要在录音室架子上放好几年才发行。而现在唱片公司对他提出的一切都求之若渴,只要一个初步的想法就行。四处都散落着各种各样的作品碎片,而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就像一位著名作家死后留下一部没写完的小说,有人会利用这些碎片从中构建出整部作品。很久以来没人想要他的自传,但在今后几年,他们将穷追不舍,想找到当年他们让他扔掉的书稿。甚至他讲话的录音,胡言乱语的长篇大论,甚至这些也都被重新制作成唱片发行。在酒吧和俱乐部,人们会吹嘘明格斯是如何痛骂他们,如何把他们扔下好几级台阶,如何把他们家砸得稀巴烂——说得无比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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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在一次民意调查中获得最佳贝斯手称号,他的反应是奇怪为什么他没有在年轻时得到这一荣誉,在他还虎虎生风,脚底仿佛装了飞轮的时候。如果自己做个录音室音乐家,安安稳稳地积累财富,他会怎么花那些钱呢?他说他想要幢带轮子的房子。他一直健步如飞,脚底像装了轮子,他想给他的房子也装上轮子他想要幢带轮子的房子,但现在他却坐上了带轮子的椅子。
甚至说话也变得困难。舌头躺在嘴里,像根老头的鸡巴。要让话语成形,仿佛要穿过满嘴的羊毛。他的身体正在变成一座地牢,一座四壁不断收缩的监狱,只有他的狂暴才能将它们推开。有人说明格斯的狂暴害了他,但他的狂暴也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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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白宫,一场全明星演出和派对——为爵士乐对美国和世界文化作出的伟大贡献而举行的官方表彰。一场愚蠢而又伟大的盛会。并非所有人都在——大鸟不在艾瑞克不在巴德不在——但所有活着的都在。他坐在轮椅上,手脚无法动弹,被困在自己体内。当他们号召大家为在世的最伟大的爵士乐作曲家热烈鼓掌,所有人都站起来,向他致以长时间的起立鼓掌,他失声痛哭,泪流满面,身体因剧烈起伏的抽噎而剧烈抖动——总统赶紧跑过去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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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墨西哥旅行,希望阳光能融化他,能解除锁住他血液的积冰。他坐在阳光下,被沙漠静止的灼热所环绕,一顶巨大宽边帽的帽檐遮住他的脸。他的身体变得纹丝不动,他几乎都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目光所及,没有任何东西在动。太阳是一只不动的铜钹。一连三天,它挂在不变的天空,同样的位置,没有风,没有一粒沙颤动。
他非常虚弱,他看见一只鸟在高空盘旋,翅膀在空中一动不动。它的影子印在他膝上。用尽所有力气,他才终于让自己伸出手指,去轻轻抚摩它,去轻轻抚摩它的羽毛。
他们终于停下来吃早餐时,天已经亮了。坐在车里那么久让他们全身僵硬,他们姿态笨拙地走进餐厅,纱门在背后砰地关上。里面闹哄哄的,已经挤满了卡车司机,大家都在忙着吃东西,没人注意到穿蓝色旧毛衣、裤子皱巴巴的艾灵顿(Ellington)。清晨的阳光洒进窗户。
打着哈欠,公爵点了他的老一套,天知道有多少年他就光靠吃这个:牛排,葡萄汁,咖啡。哈利要了鸡蛋,然后看着公爵慢慢地搅拌咖啡:他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某种睡意,刚醒来的那种睡意——而不是快睡着的。他眼下的眼袋暗示着极度地缺觉,也许要花十年才能清除。然而,随着这样夜复一夜只靠四五个小时的睡眠撑着,他发现自己的睡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在日益增加。或许正是他们的疲惫让乐队凝聚在一起:一段时间之后,筋疲力尽就会变得让人上瘾,依靠它你才能继续前进。人们总是对公爵说要放慢步子,休息休息,放松放松——那当然很好,但问题是,什么事能让他休息和放松?
他们沉默地吃着,一吃完公爵就开始用他的甜点:用水吞下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维生素。
——好了,哈利?
——差不多。让他们结账。
他们俩都急切地寻找着服务生,已经在渴望回到车上。
切特·贝克
他坐在床边,温柔地吹奏,身体弓伏在小号上,像个科学家在凝视显微镜。他上身赤裸,只穿了条短裤一只脚缓慢地打着拍子——慢得如同老房子里的钟,小号的圆口几乎要碰到地面。她把脸紧靠在他脖子上,手臂缠绕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沿着他脊椎和缓的曲线往下移动,似乎他吹出的音符是由她手指在他皮肤上画出的图案而定,似乎他和小号是一整件乐器,正在被她演奏。她的手指又开始一节节爬上他的脊椎,直到抵达他脖子后面尖尖的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