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34/50页)
他把贝斯砸到墙上:尖锐的碎裂声,琴弦发出洪亮的共鸣,他手里只剩下了贝斯颈部,靠四根琴弦跟主体连在一起,就像个拉线的木偶乌龟——当他直接在上面踏过去,它在他的重量下裂开,变成碎片,分崩离析,像一片涂过漆的木质海洋。他让贝斯颈部从自己手中滑落,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只有那个醉汉在喊:
——哦,真重,查理,真重。
他再次看看那个家伙,已经没有任何想打他的念头。他的愤怒已经变得苍白、透明、绝望,如同滴落水槽的水。他出门走上街道,身后拖着俱乐部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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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贝尔维医院,他首先注意到的是气味:一切都散发着浴室的洁净。然后是瓷砖和墙壁的白光。然后是声音,手推车轮子穿过疯人院长廊的吱吱声,再然后,到了夜里,尖叫声。整夜都有人尖叫;甚至睡着时明格斯也能听到尖叫声刺穿他的梦境,贝尔维的一道地狱风景。早晨,又是忙碌的医院式寂静,没有人提及夜晚的尖叫,虽然它等在每一天的尽头。服了镇静剂他的愤怒被药物冲淡了,平静像块毯子覆盖着他,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那些电灯仿佛挂在白色天空的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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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压迫贝斯,但无法征服贝斯。有时他胳膊搂着它像个老友。但现在它开始显得巨大,他拖着它像拖着袋石头,几乎让他受不了,几乎把他压垮。如果他不经常练习,一碰琴弦就会割破他的手指。除此之外,他手指的僵硬现在久久不肯消失,有些天它们感觉不只是僵硬而是麻木。他的脚趾也是。一连几天,双手动一下都变得困难,他感到麻木正沿着胳膊一点点爬上肩膀,但它爬得如此之慢,他简直可以让自己相信它根本没动。
在中央公园,一轮有培根纹路的落日映红了冰冻的大地。他看着冰层挤向池塘温暖的中心,知道自己正在渐渐瘫痪。就像弗拉明戈舞——多年前在蒂华纳他就意识到了这点——爵士乐是一种离心运动,它就像一阵不断逃离身体的脉搏,从心脏向外游移,一边离去,一边警觉地脚打拍子,手打响指,如风中的落叶。而瘫痪恰恰是对爵士乐那种运动的否定和反击:它从身体末端开始,从手指和脚趾开始,然后一路向内,直达心脏,抹掉自己行进的所有痕迹。
在贝斯上找音符变得越来越困难——他知道它们在哪儿,但无法让手指抓紧。他越来越多地求助于钢琴,但很快他的手指对琴键也感觉太生硬。因为无法演奏,所以作曲变得更难。他不像迈尔斯,可以在脑中听见音乐,然后只需简单地将其转化到乐器上。明格斯只有在演奏时才能听见。作曲对他来说就是私下里没有听众的演出,要作曲他就必须演奏,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已无法演奏。明格斯的音乐就是明格斯,音乐的旋律就是他自身的旋律,所以当他开始失去行动自由,他的音乐也开始失去动力,变得庞大而静止——变成一个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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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电话,慢慢地,就像人们举杠铃锻炼自己的肱二头肌。是柯克,罗刹,一年多来这是明格斯第一次听到他声音。就在上次他们见面之后,柯克得了一次中风,导致半身不遂。医生说他再也不能演出了。最初他连路都走不了,当他学会了走路,就开始爬楼梯,等他那也行了,就开始再次拿起萨克斯。他花了六个月才恢复,但现在他又能吹了,他对明格斯说。虽然还是半身不遂。
——你半身不遂怎么吹,伙计?
——还有一只胳膊,对不对?哈哈。
——你用一只胳膊吹萨克斯?
——两只胳膊吹三个萨克斯,所以一只胳膊吹一个并不难……嗨,你在吗,明格斯?
——对,我在,伙计,他说,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下周我在城里演出,过来看。
——我会去的,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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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酒吧,看着柯克被扶上舞台,像往常一样盛装打扮:铃铛,帽子,奇装异服。他说话,咧嘴大笑,根据每个人的声音认出他们。一切弄妥,他便开始吹啊,吹啊,吹啊——一只胳膊松鼠似的沿着萨克斯风按键上上下下,另一只则无力地垂在一边,像什么不相干的东西在那儿晃荡,他吹得抑扬顿挫,气势如虹,似乎在竭力不让死神靠近。失明,半身不遂,几乎都没力气站直,几乎都没力气阻止能量从他身上流泻一空,流下舞台,溢满整个房间。独奏的尾声他瘫倒在椅子上,呼吸重得像个在回合中间休息的拳击手,大脑因猛烈吹奏而一片晕眩,他活动着演奏那只手的手指,直到有力气继续。一个从死神手里活过来的瞎子。看着他,明格斯感觉自己麻木的双手被里面结冰的鲜血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