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21/50页)
——嗨,芭特,宝贝儿,宝贝儿。
——巴德。
她知道,这样去呼唤彼此的名字,这样简单的举动,却意味着要跟一个男人长相厮守,要把自己托付给他。她的手指移向他头顶的伤痕:爱人会本能地去抚慰最柔软的地方。
抽泣着,微笑着,躺在枕头上,她说:
——我耳朵里全是眼泪。
*
在巴黎,你对着半空的屋子弹琴,有时好像根本心不在焉。即使你好好弹,动作也像个背部受伤的运动员,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收放自如,总会意识到自己在努力让手指触碰琴键,知道自己有太多注意力被技术占据,没有留出足够空间给爵士乐的神秘。
也可能并非如此。我一直认为,艺术家能把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转化为优势。你也是吗,巴德?你也能把人生中的那些遭遇转化为优势吗?早期作品是你的精华,这点大家都同意。但那些你不能弹琴的日子呢——当你挣扎着想重新学会这门你曾经帮忙一起发明的语言,在那些演出中,是否也有某种特别的东西?有没有可能,音乐因为你的无法演奏而变得更加高深?——就像一幅画受到损坏,却更增添了它那不复存在的完美。
*
你喜欢巴黎,喜欢那些店铺的气息,喜欢咖啡和香烟的气味,喜欢春天女人们出门穿着细纱裙。喜欢坐在一家咖啡馆,看着侍者堆起椅子,清理账单,那种感觉——你在纽约从未有过——仿佛你是这座城市最后一个回家的人。
下午,塞纳河上永远洒落着幽暗的光线,你沿着岸边散步,跟那些消瘦的、没穿袜子的非洲人相互点头致意。在无边的大理石天空下四处游荡,坐在咖啡馆外面看车流来来往往,什么都不想。所有认出你的人都要请一杯红酒,你会慢慢地小口喝,露出满足的笑容,直到酒精开始在你脑中发酵、沸腾。你尽量不碰酒,但总有人愿意付钱坐下来请你喝一杯,他们提问,在你眼中寻找隐蔽的伤痕,注意到你的夹克扣子没扣,闻到你讲话时肺结核的血腥。
——那是埃菲尔铁塔,对吗?
——您说什么,鲍威尔先生?
——埃菲尔铁塔。有时你会在照片上看到。
——Oui(是的),鲍威尔先生。
*
坐在池塘边的一张铁椅上,你感觉自己似乎正在从世界边缘向外眺望。雨点让你的倒影长满粉刺。两个戴着红色绒球帽的小孩站在旁边,一个说:
——La flaque d’eau,l’étang,le lac,l’océan.(水坑水池,池塘,湖,大洋。)
——T’as oubliéla mer(你忘了说海),另一个说你看着他们,迷失于无边的词海。
*
在巴黎的每个爵士乐手都会出现在圣日耳曼俱乐部(Club St. Germain):米尔特·杰克逊(Milt Jackson)珀西·希斯(Percy Heath),肯尼·克拉克(Kenny Clarke),迈尔斯(Miles),唐·比雅(Don Byas)。你是和芭特卡普一起去的,挺直背脊,小心翼翼地挽着她的胳膊。你走进去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在黑暗中下楼梯,用脚试探着每一步。你的眼里干净透明,只有一丝谨慎的快乐。
俱乐部里,大家都在看着那堆聚集在吧台边的美国佬,他们互相拥抱,击掌,在彼此背上满怀感情地拍打,大笑,到处都充满了黑人方言袅绕的烟雾。他们一路挤向洗手间,面带微笑,无比礼貌地说劳驾、借过并高兴地停下站住,接受恭维、握手和吻手,询问这些给予他们如此关注的人的名字——然后告退,重返吧台边的团伙。男孩们对着女友窃窃私语,指着谁是谁,哪一个是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s)。面前是半空的酒杯和看了一半的书,年轻的男子单独坐着,朝他们的方向凝视,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寻找线索,因为似乎就连这些男人大笑和说话的样子都显得伟大。
接着,当这伙人看向舞台,沉默在他们当中渐渐变得浓重,那沉默绵延开去,扩展到整个俱乐部。其中一个低声说:
——巴德要演了。
没人看到你从那伙人中离开,或注意到你走向钢琴,直到你准备坐上琴凳。沉默渐渐变得阴沉。观众里的声音:
——他已经不行了,他不行了。
但空气中始终萦绕着一种呢喃般的音节:
巴德·鲍威尔,巴德·鲍威尔。
冰块与酒杯的鸣奏融化为无声。烟雾在光柱中扭动。收银机弹出,像一声闹铃。
触碰几下琴键,调整一下,然后进入那首《干得好》(Nice Work),不停下去想要怎么弹,让一切即兴。你的手指移动得就像从婴儿起你就在弹格什温(Gershwin),可以在任何地方信手拈来,一切都像呼吸般自然,想都不用想,因为你的双手如此熟悉琴键,简直就像鸟儿熟悉天空。俱乐部里每个人都感到一阵欣慰从美国佬那儿扩散开来,似乎他们正在看着你走过一根钢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