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23/50页)
他们等待着那辆没有尽头的火车驶过,耳中响彻车轮和铁轨摩擦的噪声。
——好长的火车,最终哈利说。他把车挂上挡位咯咚咯咚地开过轨道。
——是啊,公爵说。汽车加速离去,他回头望着慢吞吞的火车呼啸着一路驶向南方。
本·韦伯斯特
在他看来,欧洲更像一张铁路网,而非一片大陆。它仿佛一个庞大的地铁系统,把他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俱乐部运到另一个俱乐部。他踏上旅程时西装革履,但没几天衣服就会皱得像睡衣;本来扎紧的领带,最后吊在脖子上晃荡,像条圣诞节彩带。他跟什么人都聊:喜欢逗笑的学童,餐车里的醉汉,那些老妇人本来对跟一个黑人共乘一列车厢心存疑虑,直到在他眼里捕捉到那种孩子气的眼神,让她们想起自己的儿子,虽已长大成人,却还像个小男孩。偶尔也会有人认出他,在手推车经过时给他买瓶酒;如果对方请求,他还会拿出萨克斯吹一曲。二十年来,常有人说起这样的故事:在去巴黎的路上,对面坐着个体积庞大、醉醺醺的黑汉子,他的软毡帽贴在后脑勺,衬衫扣子快要绷开,夹克翻领上留着鸡蛋的污渍……他们聊了一会儿天,那个美国佬咕哝着好斗的oui(是)和non(不是)自嘲着自己的法语发音。
而直到提起爵士乐,你才突然意识到他是谁,你们握手,感觉他那柔软、颜色略淡的手掌,跟你想象中的熊掌一样温暖。你说他的音乐对你多么重要,说你有他和公爵录制的许多唱片,尤其爱那张《棉尾兔》(Cottontail),说有次公爵在离你老家两百英里的地方演出,就为了看看他你开车一夜往返。你问起他认识的那些音乐家,像个孩子拆圣诞礼物那样听他讲故事,每次手推车路过都请他喝酒,最后——知道他会同意,但还是觉得有点尴尬——请求他吹奏一曲。看着他从行李架抱下萨克斯盒,就像要给你看他爱人的相册——的确如此——然后轻快地解开搭扣,装好喇叭,润湿簧片,再固定好吹口。他清清喉咙,把香烟支在烟灰缸上,开始吹奏。阳光在远处的一排树干间一闪一闪。伴随铁轨的咔嗒声,他的脚缓慢地打着拍子。他吹得渐渐慢下来直到萨克斯听上去充满了呼吸感,似乎它根本不是金属做的,而是个有血有肉的活物。太阳现在斜射过金色的田野,光线照到他脸上的样子,让你想起一颗行星在太空中的照片,太阳映亮了其中一面,把另一面留给完美的黑暗。他的演奏越缓慢就越强烈,直到变成蝴蝶振翅般的颤音,接着,巨大的呜咽声再次笼罩了整个车厢。看着他脸颊的颤动,看着他换气时那著名的歪头抽搐,你下定决心,今后再听到有人说黑人坏话,无论是什么情况,你都不会放过,就算不把他们打趴在地,至少也会拂袖而去。是啊,没有人,甚至包括请莫扎特或贝多芬在沙龙上演奏的国王或王子,没有人能享受如此待遇,如此亲密接触——本·韦伯斯特只为你一人演奏。然而,更动人的场景是,当他结束演奏,当他倾斜萨克斯让口水流到地面,当火车开始减速,你的站点映入眼帘——似乎太快,却又恰到好处,因为此刻本先生已经醉意十足,很可能会破坏这一切的完美——当你谢过他,你心中充满了发自肺腑的骄傲,当你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泪水也涌出他的眼眶,脸上留下蜗牛黏液般的泪痕。随后,火车开动,你再次向他挥手,看到他坐在那儿——这个庞大的醉汉,把身上的西装当作餐巾、手帕、桌布——也在朝你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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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没什么比坐火车穿越欧洲更让他开心。看着乡村变成城市然后又变回乡村,人们在站台上上下下,砰砰砰的关门声,以及当火车重新开动时,最初那难以察觉的动感:沉重的车轮与铁轨发出的咔嗒声,一道向前滑行,全部的重量被拖拽着,成为动能,成为被征服的惯性。在火车上,他什么都无所谓,即使当他掏出涂得乱糟糟的记事簿,发现自己在那不勒斯的演出估计已经晚了两个小时,而路程还有四百英里。火车最伟大的一点是,一旦你坐上去,它就会一帆风顺,把你送到想去的地方,丝毫不用你操心——但要怎么坐上去,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有时赶火车比捉大黄蜂还难。从找出火车出发时间到准点到达车站,之间会发生一百次变故。哪怕你提前半小时到了,决定在车站酒吧消磨一下时间,也还是会错过火车。就像今天,他就错过了上一班火车——事实上他已经错过了三班火车。误车,老是误车,妈的,如果他每错过一班车就能拿一美元,他就会成为富翁;如果他每错过一个人就能拿一美元,他就会成为百万富翁。那不勒斯,操他妈的那不勒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