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19/50页)
大风在城中呼啸而过,飓风让街道满目疮痍。在肉类加工区,动物内脏的恶臭像锯末堵塞了空气。钩子上悬挂着劈开的牲畜尸体,粉红和黄色的冻肉雕塑。
听到有人在冲他叫喊,话语碎成尖锐的音节。感觉有人在看他,发现他有点不对劲,在跟着他。闪电划过晴空。在圣诞购物的人潮中,他开始辨认死者的面孔。
一个巨大的圣诞老人朝他微笑,在他眼前叮叮啷啷摇着一只铁罐。橱窗被那些给死者的礼物装点得流光溢彩。有人碰碰他的胳膊,他转过身,看见亚特·泰特姆(Art Tatum)在朝他咧着嘴笑,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泰特姆拉着他胳膊带路,似乎他是个盲人,他们离开大路拐进一条小街,这条街上的车如此稀少,连路中间都有积雪。
——你死了,伙计,你死了,他突然对泰特姆说泰特姆笑起来。
——没错。
他们走下结冰的台阶,它通向一家地下酒吧,酒吧的光线映黄了人行道上的雪。酒吧里点着琥珀色的灯笼。彩带和装饰品从天花板垂下来,酒吧招牌被金箔覆盖着。他跟着泰特姆穿过烟雾腾腾的人群。这里每个人都认识他,大家叫他的名字,问他什么时候进城的,会不会演出?在他看不见的舞台上,尖厉的小号声不时被观众的大喊大叫打断。当眼睛适应了雾黄的光线,他认出了巴迪·博尔登(Buddy Bolden)、国王奥利弗(King Oliver)、胖子沃勒(Fats Waller)和杰利·罗·摩顿(Jelly Roll Morton)。酒吧里的人纷纷给他们让路,泰特姆点了喝的,然后转身递给他。泰特姆对每个问他会不会演出的人说,稍候,稍候,不管谁请喝啤酒他都接过来。
——我死了吗,亚特?巴德凑近泰特姆的耳朵说。
——啊,怎么说呢,那更像你到了一个不用再担心死的阶段,因为你已经死了。
——那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死了?
——在这儿没人感觉自己死了。
他看见博尔登朝他走来,博尔登抱了抱泰特姆,然后转向他,笑容满面地说:
——巴德·鲍威尔,对吗?抽出手拍打他的肩膀。他从未见过博尔登的照片,但他知道那是他。周围所有人都看着他,对他点头,似乎这座酒吧他已经来了二十年。博尔登把他介绍给国王奥利弗,很快他就忘了这里全都是死人,不再感到惊讶,仿佛那只是一种成见。那就像在一个地方,那儿全是白人,但根本没人留意你的肤色,于是很快你就不再意识到这件事,你就不会再去想,为什么酒吧里没有一个活人。
*
出来再次走上街道,烧毁的高楼像一片砖石海啸高高耸起。阴影将他环绕。在一家商店红色和银色的灯光下,他瞥了一眼自己。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玻璃做的,他用脚踢橱窗,看着自己的映象颤抖,裂成冰霜,最后变成一阵缓慢的玻璃细雨,他的脸在地上摔得粉碎。下雨了,一场风暴开始在他周围沉默地肆虐。冰雹砸在无声的街道。他看见一家酒铺温暖的灯牌,黄色的的士车流滑过街道,比每个镜头都充满喧闹追赶的默片更安静。纽约可能是地球上最嘈杂的地方,而他什么也听不到。他看见一辆汽车静静地陷入另一辆的车尾,看见两个司机跳下车在彼此面前沉默地起舞,模仿着狂怒的姿态。一道闪电照亮了街道。他迈出人行道,走进一片汽油般的雨湖。他的脚踝周围缠绕着冰雹爆炸的铁丝网,寂静得恍如夜晚在结薄冰的湖面上有满天星光。他能感觉到风雨刺痛他的脸,但没有声响——仿佛这风雨不是一种外在现象,而是皮肤对体内深处变化的一种怪异反应。一辆的士幽灵般穿过从破裂街道涌出的蒸汽一辆巡逻警车飘过,旋转的红蓝光柱像镰刀割断雨水。
在中央公园,雨下过又停了。云朵游过月亮,银色的影子在黑暗的草地上爬行。闪电及随后久等不来的雷声。一轮明月在树木的九头蛇枝丫间慢慢燃烧。他能听到的唯一声音是他怦怦的心跳:一种稳定的低音,随着他走得越来越快——直到变成跑——而匀速提高。他看到一条瑟瑟发抖的狗,他把衬衣从背上剥下来,帮它把两只前腿从袖口穿进去,在肚子上扣好扣子,又把他的裤子裹在狗的喉咙上,就像块大学生的领巾。扯下袜子套到它爪子上,用他的鞋带把它们扎好,然后看着那条狗轻快地走入夜色。湖水挡住了他的去路,于是他浮在水上漂过去,他一直把头放在水下,直到心跳声变得像低音鼓那么响,最后他爬上对岸,像只从海底浮出的怪兽。闪电将一棵树劈成两半。他躺入海草般黏稠的草丛,看着高楼大厦的灯火,看飞机在天空滑过,世界比创世的第一天还静,在有任何城市之前,在有任何风之前,那时唯一的音乐是上帝的心跳。他打算在这儿住下,他可以吃猫或者狗,或者树——如果有必要。到了秋天,他可以吃落叶,可以住在垃圾桶,或者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