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波罗蜜(第11/22页)
我最得意的是在三峡山上采的姑婆树了。它的生命力与落地生根不相上下,而它成长的速度也极惊人。我总觉得自己对姑婆树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大人说“姑婆叶”,就有一种永远不忘的惊奇。曾经问过许多大人,那长得像野芋头叶子的树为何叫“姑婆树”,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有一位三姑妈,家里的后园就长了难以计算的姑婆树。她极擅长做馃食甜点,年节时做了很多,会叫表哥送一蒸笼来,笼盖掀起时的景象如今还深印在我的脑海:各种馃食整齐地放在或圆或方的姑婆叶上,虽被猛火蒸过,姑婆叶仍翠绿如在树上。三姑妈养了许多猪,每次杀猪会央人带猪肉来,猪肉在姑婆叶里扎得密实,外面用一条干草束成十字,真是好看极了。
有时我会这样想:那姑婆树会不会是特别为三姑妈而活在世上、而命名的呢?
从前乡下的姑婆叶用途很多,市场里的小贩都用它包东西,又卫生又美观,也不至于破坏环境,比起现在用塑胶袋要卫生科学得多。
乡下的孩子上厕所用不着纸,在通往茅坑的路上随手撕下一片姑婆叶,就是最便利的纸了。一直到我离开乡下的前几年,我们都是这样解决的。下雨天时也用不到伞,连茎折下的姑婆叶是天然好用的伞。夏天时的扇子,折半片姑婆叶也就是了。野外烤鸡、烤番薯,用姑婆叶包好埋在热土块里,有特别的清香……
早年的乡下市场,每天清晨都有住在山上的人割两担姑婆叶挑来买,往往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全卖完了。
有一次看五十年代的乡土电影,一位主妇去市场卖猪肉,竟用红白塑胶袋提回家,就觉得导演未免太粗心了。当时台湾根本没有红白塑胶袋,如果用姑婆叶包着,稻草束好,气氛就好得多了。
不只是气氛,台湾人倘使还使用姑婆叶,环境也不会败坏到如今这个样子。
姑婆叶在时代里逐渐被遗忘了,正如许多土生在台湾乡间的花草,并不能留下什么,只留下一些温情的回忆。
我看着花盆里那日渐壮大的姑婆树,想到每个时代的一些特质,一些因缘与偶然。植物事实上是表达了一个人的某种心情,不管是姑婆叶、莲蕉花、煮饭花、钟仔花、含羞草,我都觉察到自己是一个平凡而念旧的人。我喜欢这些闲杂花草远胜过我对什么郁金香、姬百合、牡丹花的向往。它让我感觉到,自己一直走在乡间的小路,许多充满草香的景象犹未远去。
在姑婆树高大身影下,我种了一种在松山路天桥上捡到的植物,名叫“婴儿的眼泪”,想到许多宗教都说唯有心肠如赤子,才可以进天堂。小孩子纯真,没有偏见,没有知识,也不判断,他只有本然的样子。或者在小孩子清晰的眼中,我们会感觉那就像宇宙的某一株花、某一片叶子,他们的眼泪就是清晨叶片上的一滴露珠。

时代之风
在复古的年代中,在悲情的城市里,让我们一起来倾听时代的风,一起来创造时代的风吧!
全世界不约而同地吹起复古的流行风,不管是巴黎、纽约、米兰、东京或台北,在街上一不小心就有三十年代的家具、五十年代的音乐、六十年代的服装跑出来,到处都是旧情绵绵的样子。有时候走进了茶艺馆或咖啡厅,会误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走进了从前的岁月。
有人把这种新流行风潮称为“新复古主义”,新是指站在现代生活与现代美学的需要,复古则是对从前的古典或浪漫做一种新的取材和思考。有的人把台北最近的新复古主义称为追随世界流行的结果,凡是一有什么主义,台北总是模仿得很快。
其实,在新复古的潮流背后有许多值得思考的东西。到了九十年代,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有了比从前更富足的经济生活,更多的自由与更强烈的自我意识。照理说,当代的文化与艺术也应该比从前更美好、更精致,可以很简单地找到象征这个时代的色彩,可惜没有。我们在这个时代中所能想起的,在物品,不外是飞机、汽车、电脑、传真机、电视等等;在材质,我们想到了不锈钢、塑胶、水泥等等。然后,我们制造了许多从前的人难以想象的荒诞的事物,例如纸尿布、饮料瓶、人造花、红白塑胶袋、外星宝宝垃圾桶等等。
我们要找出什么风格来代表我们的时代呢?如果纯粹从美的观点来看,我们的时代实在没有多少美的典型。为了庞大的消费主义结构,厂商必须制造更普及、寿命更短的东西,以促进消费的循环,这样是很难考虑到美的。而由于艺术纳入了商业体系,艺术家不能自外于市场需求,也很难创造出美好精致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