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第12/19页)

睡了才一会,天矇矇的亮了,荷西翻过身来推我,呜咽的说:“三毛,三毛,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这么忍,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滚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泪。

五月十日

为了清晨对荷西那么粗暴,自责得很厉害,闷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多才起来。

厨房里,英格正奇迹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进去,她几乎带着一点点惊慌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抢先说:“早!”

我也应了她一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来靠在门边慢慢喝,一面看着她面前小山也似的脏盘子。

“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该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对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来这只手也会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饭来张口,吃完盘子一推就走,要不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脸,会软下来吗?

开饭都是荷西路易在弄,这女人过去瞎子,残了?贱!“中午你吃什么?”她跟出来问。

“我过去一向吃的是什么?”反问她。

她脸红了,不知答什么才好。

“有德国香肠。”又说。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头走了出去,脸上草莓酱似的紫。

翻翻汉斯的唱片,居然夹着一张巴哈,唱片也有变种,啧啧称奇。

低低的放着音乐,就那么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两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下去。

汉斯从外面回来,看见我,脸上决不定什么表情,终于打了个哈哈。

“我说,你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三毛。”

“你逼的。”我仰着头,笑也不笑。

“昨天菜很好,今天大家都在工地传,这么一来,我们公共关系又做了一步。”

“下次你做关系,请给荷西路易睡觉,前天到现在,他们就睡了那么一个多钟头又上工了,这么累,水底出不出事?”“咦,客人不走,他们怎么好睡——”

“妓男陪酒,也得有价钱——”

“三毛,你说话太难听了。”

“是谁先做得难看?是你还是我?”又高声了起来。

“好啦,和平啦!啧!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运去美国筑铁路的‘唐山猪仔’?”我瞪着他。

“好啦!”

“你这个变种德国人。”我又加了一句,心里痛快极了。

“哪!拿去玩。”汉斯突然掏出一盒整套的乒乓球来。“没有桌子,怎么打?”

“墙上打嘛,像回力球一样。”

我拿了拍子,往墙上拍了几下,倒也接得住。

“你打不打?”

他马上讨好的站了起来,这人很精明,知道下台,公司缺了荷西,他是损失不起的。

“怎么玩?”大胖子舍命陪君子啦!

“朝墙上打,看谁接的球多,谁就赢。”

“荷西说,你台北家里以前有乒乓球桌的,当然你赢。”“现在是打墙,不一样。”我说。

“好,来吧!”他叹了口气。

“慢着,我们来赌的。”我挡住了他发球。

“赌什么?汽水?”

“赌荷西薪水,一次半个月,一千美金。”

“三毛,你——”

“我不一定赢,嘿嘿——”

“我比你老?”他叫了起来。

“那叫英格来好罗,她比我小。”

“你这海盗,不来了。”

他丢下球拍牙缝里骂出这句话,走了。

我一个人听着巴哈,一球一球往墙上打,倒有种报复的快感,如果一球是一包水泥就好了。

吃晚饭后,路易一直不出来,跑去叫他,他竟躺在床上呻吟。

“怎么了?”

“感冒,头好痛。”

“有没有一阵冷一阵热?不要是痢疾哦!”吓了一跳。“不是。”可怜兮兮的答着。

“饭搬进来给你吃?”

“谢谢!”

我奔出去张罗这些,安置好路易,才上桌吃饭。“路易病了。”我担心的说,没有人接腔。

“挖了几包?”汉斯问荷西。

“三百八十多包。”低低的答着。

“那么少!”叫了起来。

“结成硬硬的一大块,口袋早泡烂了,要用力顶,才分得开,上面拉得又慢。”

“进度差太多了,怎么搞的,你要我死?”

“路易没有下水。”荷西轻轻的说。

“什么?!”

“他说头痛。”

我在一旁细看荷西,握杯子的手一直轻微的在抖,冰块叮叮的碰,放下杯子切菜,手还是抖,指甲都裂开了,又黑又脏,红红的割伤,小嘴巴似的裂着。

“妈的,这种时候生病!”汉斯丢下叉子用桌布一擦嘴走了。

“来,去睡觉。”我稳住荷西用力太过的手,不给他再抖。

进了房,荷西扑到床上去,才放下帐子,他居然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