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天气(第3/4页)

这又叫我想起了天气的另一面,也是我所不能容忍的一面。那就是乍雨乍晴的四月天(所以这样称呼,是因为它总是从五月开始)。诗人以为这种天气很美。由于它在总共五分钟内都拿不定主意,所以人们把它比作女人;正因为这个缘故便设想它非常迷人。就个人来说,我并不欣赏它。女孩子有着如此闪电般易变的性格,可能会令人非常喜悦。跟这样一种人打交道无疑是极其开心的事——他一会儿无缘无故咧开嘴笑,一会儿又同样无缘无故恸哭流涕;他一会儿笑逐颜开,一会儿愁眉苦脸;在一分钟内他又是粗鲁又是温情,又是坏脾气又是快活,又是吵闹又是沉默,又是热情又是冷淡,又是袖手旁观又是行动笨拙(请注意:这些都不是我说的,而是那些诗人的措词。据认为他们是这方面的行家);然而在天气身上,这样自成体系的缺陷还更明显。女人的泪水不能使人浑身湿透,但是雨水却办得到;女人的冰冷不会给人埋下气喘和风湿的病根,但是东风却往往如此。对正规的坏天气,我可以做好准备,耐着性子逆来顺受,可是像这种半便士一般的日子却不合我的口味。湿淋淋一身走在路上,抬眼却看到头上一片蔚蓝而清澈的天空,这就叫人更加气恼,一场淋得人浑身湿透的阵雨过去,太阳出来了,那副笑嘻嘻的样儿真有点叫人恼怒,它似乎在说:“老爷啊,我爱你,你的意思不是说被淋湿了吧?喔,我倒觉得奇怪。哎呀,这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在英国的四月,这种天气还不让你有时间打开或关上雨伞,尤其它若是“自动”的话——我指的是伞,不是四月。

我曾在四月买了一把“自动伞”,在它身上确实花了不少时间,当时我需要伞,于是走进一家斯特兰德大街上的商店,讲了我的需要,店里的人说——

“是啊,先生;你需要什么样的伞呢?”

我说需要一把能遮雨又能防止丢失在火车上的那种伞。

“那就请买‘自动伞’吧。”店员说。

“什么是‘自动伞’啊?”我说。

“啊,这是一种很精巧的设计,”店员答道,口气里流露出一点热情,“它可以自动打开关上。”

我于是买了一把,发现他说的话完全正确。它确实能自动打开,自动关上。我却无论如何不能控制它。天开始下雨了,当时的季节每隔五分钟就会下一次,我试图把这个机器打开,可是它动也不动;于是我站住跟这讨厌的东西搏斗一番,摇晃它,咒骂它,这时已是倾盆大雨。后来雨刚一停,这个荒唐东西忽然猛地一下向上打开,而且再也不愿下去;我只好把伞举在头上,在蔚蓝而清澈的天空下走着,巴不得又开始下雨,以免我看上去像个疯子。

它真的关上了,却关得出人意外,竟把你的帽子一下弹得老远。

我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这样,但有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没有什么能使一个人像失掉了帽子那么极端可笑的了。一个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头上光光的,会感到一种可怜无助的疼痛感沿着背脊直往下窜,这种感受是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极惨痛的灾祸之一。于是你就发狂似的飞奔去追赶帽子,小狗容易兴奋,也跟着在一旁奔跑,它以为这是一场比赛呢。在追赶当中,你准会撞倒三四个无辜的小孩——且不说小孩的母亲——还会把一位胖老先生撞翻在童车上面,把一队女学生像排炮般轰到一个湿漉漉的扫烟囱人的怀抱里去。随后,看热闹的人群像白痴一样欢笑喧嚷,帽子捡起来已破烂不堪,显得也并不太重要了。

总而言之,因为三月有大风,四月有阵雨,而五月的鲜花全然不存在,所以在城里春天算不上有成就。在乡下一切都非常美好,这点上文已经讲过,然而城里的人口远远超过万人,因此春天该一笔勾销倒是肯定无疑的了。这个世界是个阴森森的工场,春天在里面就像儿童在里面一样——很不适宜。在满地尘土、到处喧嚣的环境里,它显不出自己的优点。看到满脸污垢的小家伙试图在闹嚷嚷的庭院和泥泞的街道上玩耍,这显得多么凄凉。可怜的、无人照顾、无人需要的小家伙,他们简直不是小孩。小孩有明亮的眼睛,圆圆的脸蛋儿,怯生生的模样。他们却是些肮脏邋遢、尖声刺耳的小鬼,一张张小脸都是干枯憔悴的,而婴儿般的笑声又都是粗嗄嘶哑的。

生命的春天,和一年里的春天一样,应当在大自然的绿色怀抱里抚育成长。对我们这些住在城里的人来说,春天带来的不过是寒风和细雨。若要领略春天的快乐气息,谛听春天的静寂声音,那就必须到光秃秃的树林里,到长满荆棘的小巷里,到荒原的沼泽地里和静止不动的大山上去寻找。那里才有万象更新的春天。飞跑的白云啦,空旷冷清的原野啦,骤然刮起的大风啦,清新明朗的空气啦,这些都会激动你,使你产生出朦胧的干劲和希望。生活像四周的风景一样,似乎更大、更宽、更自由——它是一条彩虹道路,它的尽头还是个未知数。天空里有不少银色的罅隙,透过那里我们似乎瞥见了伟大的希望和豪华正出现在这悸动不已的小世界的周围,而其芬芳气息还随着三月的狂风吹送到我们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