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巴赫先生(第5/6页)

那个夏天,省里也办了一场大提琴比赛,虽然是省级赛事,其实含金量比我之前得到的奖项都高,最重要的是熟人多——省里但凡有头有脸的老师,手里但凡有能拿得出手的学生,都送来参赛了。

李老师让我在巴赫无伴奏组曲的序曲和《节日的天山》中间选一首参赛。我选了《节日的天山》。老师很赞同。

《节日的天山》是国内作曲家创作的,有新疆色彩,结合大提琴的音色,旋律很奔放热烈,有趣又好听,难度高又炫技,双八度、拨弦、轮指、连跳弓、连顿弓……杂耍似的。

但我的理由其实只是,我不想演奏巴赫。

比赛现场我遇到了一个老熟人。她的老师来自省内的大提琴世家,远比我的老师吃得开,各种比赛和表演机会手到擒来,任何圈子都需要人脉,乐器也不例外。但这个女孩身上没有任何名师弟子的骄矜之气,刻苦得惊人,甚至到了有些用力过猛的地步;音准、运弓利落,技术极好,极自卑。

我们的老师会面就像两只斗鸡,我们关系却很好。比赛前她偷偷和我说,如果这次她能得第一名,她妈妈就会奖励她肯德基的汉堡。

她演奏了巴赫的无伴奏组曲。

她得了第一名,我得了第二名。我觉得很好。

换汉堡比换别的好。巴赫在托马斯教堂排练唱诗班,也是为了混口饭。

我帮我的爸妈做了决定。十级也考完了,到此为止吧,中学生乐团也不去了,择校的事就算了吧,我可不想和首席做校友,反正哪条路都是不归路,普通初中也能好好念书的。

后来断断续续又学了一年琴,李老师也不怎么收我钱。我不记得究竟是哪一天上了最后一堂课,也不记得自己哭了没。离开前在歌剧院一楼的收发室窗口注销学员证,老爷爷给小本本盖上作废的钢印,和我说,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不点儿哪。

我走出大门。左手边是友谊路,矗立着儿童医院。我最害怕学琴的时候,走到歌剧院门口都不想停步,恨不得径直冲到儿童医院里面去住院。

那些岁月一转眼就不见了。再一转眼,我拇指和胸口的茧子也褪不见了。

我十几年没有碰过琴。中途只有一次,高一合唱比赛,我和其他人一起带了乐器去给班级伴奏,还没上台,弦就崩了。

它也不想被我碰。

2011年,我终于辞了职,去杭州学画画。

那里有中国美院,周边开满高考美术集训班。我妈妈没说错,真的有很多人可以用一两年的时间速成绘画,水平甚至足够考大学。

画室里我和一群1994年出生的小孩挤在一起,因为他们喜欢公放音乐,我因此耳熟了“QQ音乐三巨头”许嵩徐良汪苏泷的全部热门歌曲。晚上睡不着,我就一个人在河边散步看星星,对着手机里的google星图,认认真真定位和学习了所有星座。

后来我止步于球体。老师比我大两三岁左右,曾经骑着小电驴带我去买画具,最后又骑着电驴把我送到高铁站。

“别学了,你不是这块料,”他说,“我也不是骗钱的人。”

他说我没才华。

我三岁开始涂鸦,巅峰水平是十二岁,画的水冰月(自以为)跟原版一模一样,并把这个巅峰水平一直保持到了二十四岁。小时候我的愿望是拥有一间大房子,用途是,在里面装满白白的整齐的画图纸。

我的愿望里从来没有过大提琴。我只想把它劈成柴。

然而却想起六七岁的时候,我在家里拉着《农夫之歌》,高高兴兴地唱着自己填的词。西晒余晖洒在外公身上,他笑眯眯地夸我真有才华。

我现在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他。

2012年的最后几天,我终于去了巴赫博物馆。

天是阴的。东德城市的天总是阴的。老奶奶和我一起走出博物馆,散步到托马斯教堂外面。那里竖立着一个高大的巴赫铜像。

我把相机交给她,她拍下了我和巴赫的合照。

照片里我笑得很开心,非常符合游客的特征,身体靠着铜像底座,还有一只腿是翘着的;六首无伴奏组曲,我只练过第一首,后来的这些年断断续续终于听全了,更是游客中的佼佼者了。

我整个童年都给了它,到最后也只是一个游客。

去年的冬天,编辑和摄影师朋友一起到海边给我拍新书的宣传片。我不善于面对镜头,拍了两天都还是很僵硬,连走路姿势都不对。

后来摄影师说,你不是学过大提琴吗,怎么不带来。

于是我把它从墙上取下来。指板已经微微开裂了,常用把位因为多年的摩擦,黑漆褪去,露出一道一道的底色来。四根琴弦都废了,旋钮都不敢用力拧,生怕它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