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博览群书与当代印象(第12/16页)

然而,如果说美国小说家都如此的话,那么对辛克莱·刘易士的小说又怎么说呢?只要一碰到他的《巴比特》《大街》和《我们的雷恩先生》,这种说法不就像肥皂泡撞上了红木壁橱,不攻自破了吗?因为刘易士先生的小说就是以坚实、清晰和紧凑见长的。但他同样是个美国人,同样在自己的一部又一部作品中描述了美国生活。他的作品显然是有「外壳」的——有人甚至还怀疑它们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蜗牛」,只是些「外壳」而已。不管怎么说,反正《巴比特》已彻底否定了这样一种说法,即:美国小说家很可能是由于继承了一种原始文化的艺术传统,因此他们在描写本国生活时不仅不懂小说技巧,甚至都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素材并使其定型。因为和本世纪任何一部英国小说相比,《巴比特》在所有这些方面都毫不逊色。对此,在美国文学中漫游的英国旅游者若要作出判断的话,就可能有这样两种结论:或者断定,美国小说家和英国小说家之间并没有太大区别,他们的生活经历大同小异,因此他们所采用的表现形式也大致相似;或者断定,刘易士先生只不过是模仿了某个英国小说家——譬如,赫·乔·威尔斯就可能是他的模仿对象——而且在模仿过程中,他完全抛弃了美国小说家的特色。假如真能这样下结论的话,假如真的可以用绿布条和蓝布条把众多小说家分别扎起来加以辨认,那么所谓的「读书艺术」倒也变得极其简单,根本用不到什么探索精神了。然而,我们对刘易士先生的研究却表明,这种只看表面现象就大胆作出的结论,实在是靠不住的;尽管表面上好像很有道理,其实根本无法说明作品内部的复杂因素;各种不同的色彩全被掩盖了。

刘易斯

因为,刘易士先生在《巴比特》里所描绘出的那幅美国商人的肖像画,从表面上看似乎是真实可信的,但是当我们发现其中有些可疑之处时,就对它不怎么相信了。有人或许会问:在这么一部坚实、清晰而自信的作品中,怎么会有可疑之处呢?是的,我们首先怀疑刘易士先生本人;也就是说,我们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相信自己所写的那些东西,同时也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很想要我们相信他。因为他虽然用的是一种和安德森先生完全不同的方法,但在行文之际,他却和安德森先生一样,也老是用一只眼睛盯着欧洲,老是想怎样才能写得和欧洲作家不一样——这样的心有旁骛,读者当然觉察到,而且会感到不满。换言之,刘易士先生同样有那种美国人的自我意识。尽管他掩饰得很巧妙,但偶尔还是会流露出来,譬如当他这样写的时候——「巴比特觉得,怀念故乡英国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就像他们英国人会觉得我们美国人很古怪一样。」——他无意中表现出了一种对英国的不满情绪;但在这种不满情绪中,却又有某种不安的感觉。他其实并没有真正认同美国,而只是一种介于美国人和英国人之间的人。虽然他自认为像他这种人最适合充当欧洲游客的导游和译员,但是当他带着欧洲游客游览某个典型的美国城市(他就出生在该城)并向他们介绍那些他很熟悉的、典型的美国市民时,他内心却为此感到羞愧;而当欧洲人嘲笑美国时,他又感到无比愤怒。那个齐尼斯城本是个庸俗、无聊之地,而现在正因为英国人胆敢藐视它,它就有意变得更加庸俗、更加无聊了。

小说家有这样一种情绪,是不可能和读者亲密无间的。不过,像刘易士先生这样一个有能力的小说家,还是能够毫不畏缩地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如实地描述出来的。所以,他让我们非常完整地看到了一座美国城市的生活。在那里,要用水,只要拧一下水龙头;要点燃雪茄烟,只要按一下开关;要使床铺暖和起来,也只要按一下开关……但是,人们对机械的偏爱,只知一味地追求「牙膏、袜子、轮胎、照相机、快速暖水瓶……起初还有点为了欢愉、激情和智慧的意思,后来竟完全替代了人们的欢愉、激情和智慧」。这一切只不过是人们所用的一种手段,结果也只能使日益逼近的灾难——就如刘易士先生所预感到的——稍稍推迟几天罢了。尽管刘易士先生可能很害怕别人会对他有什么想法,但他还是把自己隐秘的思想表露了出来。

当然,刘易士先生还必须使《巴比特》具有几分真正的美感。也就是说,要用人物的感情和他自己的感情来打动读者,否则的话,《巴比特》就会像一种驾驶汽车的新技巧或者一种机械装置的新设计,只不过在形式上做了一点改进而已。如何使我们喜欢《巴比特》呢?这是刘易士先生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为此,他似乎满怀深情地告诉我们:巴比特先生其实也是有梦想的,他虽然是个只知实利而且已上了年纪的商人,但在内心深处,他总是在梦想着有个仙女会在大门口等着他她会用那双可爱、温柔的小手抚摸他的脸颊。他既豪侠又睿智,人见人爱;而她的手臂,就如象牙一样洁白,使人感到温暖;于是,他们超过充满危险的沼泽地和峻峭的海岸,飞向在远处闪闪发光的、壮丽的大海。」但是,这不是梦想!这只是一个生来不会梦想的男人对梦想的抗议,即:他要向世人证明,梦想简直就像剥豆荚一样容易。他的梦想——那价格昂贵的梦想——是由哪些东西构成的呢?仙女、沼泽、大海?是啊,这里样样都有了,要是说这不是梦想,那他简直会从床上跳起来愤怒地发问:这不是梦想,还会是什么?!可是,他梦想过真正的男女恋情吗?他梦想过真正的家庭温馨吗?对这些,他从来就是无动于衷的。当然,要是我们把耳朵贴在这个齐尼斯城的显赫市民的脑壳上,确实有可能听到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笨拙而迟缓地活动着。人们可能对他会有一时的同情,甚至有可能期待奇迹的发生,期待这块岩石会裂开,从中解脱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他能感受人生之苦,也能感受人生之乐。遗憾的是,奇迹并没有发生。他迟迟没有行动。他永远不可能解脱。他最终将死在他自设的牢房里,而只能把越狱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