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寻梦(第6/9页)

但事情似乎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到了元代马致远的杂剧《江州司马青衫湿》中,白居易和琵琶女已经正儿八经地相爱起来,而浮梁茶商刘一郎则挥起金钱的大棒在竞争中一度得手,不过最终却是诗人和妓女的联军,打败了以金钱作为后盾的商人。这个杂剧的情节相当荒唐,但在荒唐的背后却折射出明白无误的信息:商人阶层已经摆开架势,明火执仗地和士人展开了争夺。耐人寻味的是,这桩关于“谁是第三者”的纠纷居然一直闹到皇帝那儿,士人的最后胜利也是借助于皇上的“红头文件”才得到的。这种“大团圆”实在太艰辛,因而也太虚幻了,一个古典式的诗意的世界正在走向崩溃。

于是场景又回到瓜洲。李甲与孙富的交易是令人寒心的,在情场的角逐中,这是士人第一次出卖了自己的同盟者。《聊斋》的作者蒲松龄与冯梦龙相去不远,大概有感于此,在《聊斋·霍女》中,他杜撰了一则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相似的人物关系,事情也发生在瓜洲,前面的情节大致差不多,最后是妓女设计把商人捉弄了一顿,让他人财两空。这种幻想的喜剧色彩几近滑稽,士人不仅渴望从商人那儿夺过女人,而且渴望从他们那儿夺过金钱。但幻想的升级似乎只能透露出相反的世情,即在现实生活中,士人已变得越来越疲软无力,他们从商人那儿既得不到女人,又得不到金钱,而且还不得不像《儒林外史》里的沈大年那样,把女儿送上门去给商人作小老婆。瓜洲渡口涛声依旧,但中世纪士人阶层的浪漫情场已难以寻觅,当大款们搂着千娇百媚的“三陪”女郎嬉笑调情时,附近船上的士人只能悄悄地放下窗帘,用一杯浊酒伴着自己孤独的无眠。

情场上是争不过人家了,那就埋头写自己的文章吧。刘大櫆是桐城派的散文大家,才气和影响自然是不用说的,向他约稿的想必也不会少。但刘文也并非满目光华,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为商人写的传记就不敢恭维。这玩意有点类似于当今风行的“企业家报告文学”,无非阿谀奉承,歌功颂德,没有多大意思,有点骨气的文人一般是不屑于此的,但润笔却相当可观。大量为盐商大贾们所写的传记碑文,夹杂在沉博宏丽的“纯文学”佳作之间,并存于一代散文大家的文集中,显得十分不和谐,今天读来,仍令人不胜唏嘘。

差不多就在刘大櫆乐此不疲地撰写“企业家报告文学”的同时,中国文学史上的超级巨星曹雪芹恓恓惶惶地路过瓜洲前往金陵:“乾隆二十四年(1759 年)冬,曹雪芹路过瓜洲,大雪封江,留住瓜洲江口沈家。”这是《瓜洲镇志·大事记》中的一段记载。

瓜洲有幸,风雪多情,稍稍牵羁了这位巨星的脚步。但其时的曹君实在算不上器宇轩昂,落魄潦倒的生活已消磨了他的峥嵘意气,关于曹雪芹这次南游的目的,红学界一直争论不休。有的认为是寻觅“秦淮旧梦”,为进一步修改《红楼梦》补充材料;有的则认为是寻访当年织造府里的“旧人”,因为在这以前,雪芹的原配夫人在西山病逝了。事实上,这次在南京,曹雪芹确实找到了一位叫芳卿的曹府丫环,如今正沦落在秦淮市井之间,她后来成了曹君的续弦夫人。我却比较倾向于这么一种说法,即曹的江南之行,是为《红楼梦》的出版寻求经济上的赞助。其时,《红楼梦》经“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已基本定稿。这部呕心沥血的宏篇巨著,无疑称得上是这位文学天才的生命的工程。如果说著书是心灵的宣泄和才情的挥洒,那么出版便完全是一种经济运作。出版需要钱,一个“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穷文人自然拿不出这笔钱,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也爱莫能助,于是他来到了江南。这位傲骨嶙峋,一向信守“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的西山高士,如今书成之后,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清高和自尊,到两江总督尹继善门下当幕宾。

尹继善是个不坏的官僚,他和曹家是世交,平时也常和文人在一起喝喝酒、赋赋诗,甚至在酬酢中称兄道弟。据说他最喜欢与文友玩和韵的游戏,而且玩的档次还不低,每得佳句即令人骑马飞送。诗人袁枚曾在和诗中称赞他“倚马才高不让先”。但这种附庸风雅是一回事,资助出版《红楼梦》这样的勾当他是绝对不干的。不光是舍不得钱,恐怕还出于政治上的忌讳。这样,曹雪芹待在两江总督府里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刊刻一本《红楼梦》才要几个钱呢?我查找了一下乾隆年间的物价指数,大约有一百两银子足够了,相对于两江总督府里那流水般的开销,相对于大款倒爷们“千金散去还复来”的磅礴气概,这个数字绝对只是一点毛毛雨。可怜泱泱大国,金山银海,朱门豪宅,酒池肉林,却谁也不愿从手指缝里漏出少许来布施这点毛毛雨。一本小说的出版与否,干我何事?一百两银子,还不如送给上司的门人作个见面礼,或买个小老婆自己受用受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