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寻梦(第4/9页)

明代万历年间,一艘从京师南下的官船在瓜洲泊岸,窗帘掀开,露出一对男女的倩影,男的叫李甲,是浙江布政使的大公子;女的是京师名妓杜媺,不过眼下已经脱籍从良,这一趟是随官人回浙江老家去的。

一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携着绝色佳人衣锦还乡,古往今来,这样的情节在瓜洲既司空见惯又相当浪漫。

但接下来的情节就不太妙了。

偏偏对面船上的主儿推窗看雪,把这边的丽人看了个仔细,当下便“魂摇心荡,迎眸送目”。此人姓孙名富,是个盐商,自然也是风月场中的高手。于是一场关于女人的争夺战开始了。

这是一场“贵”与“富”的较量:一方是布政使的贵公子,布政使俗称藩司,大约相当于今天的省长,省长的儿子算得上高干子弟了吧;一方是腰缠万贯的盐商,盐商实际上是一种“半扇门”的官倒,因为他们是揣着两淮盐运使的指标和批条的,这样的款爷掼起派头来几乎无可匹敌。在男性中心的社会里,占有女人的多少常常是力量强弱的标志(皇帝无疑是天下最有力量的男人),因此,瓜洲渡口的这场争夺,便带有相当程度的社会典型性。

令人遗憾的是,大款以其咄咄逼人的气势战胜了高干子弟,杜十娘被李甲以千金之价让给了孙富。偏偏这女人又拎不清,她要追求人格的高洁和人性的自由,竟全然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不切实际的奢侈。最后终于演出了那一幕怒沉百宝箱、举身赴江涛的大悲剧。

在今天的瓜洲渡头,“沉箱亭”犹在,芳草萋萋,花木葱茏,四处繁茂静谧得令人压抑,据说这里就是杜十娘投江的地方。伫立在石碑前,我忽然觉得这个“沉箱亭”不仅不恰当,甚至透出一股冷漠的市侩气,为什么不用“沉香亭”呢?这里埋沉的难道仅仅是一箱价值万金的珠宝么?不!一个鲜活明丽的生命在这里汇入了江涛。当一个风尘女子面带轻蔑的微笑,走上船头纵身一跃时,那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大悲哀。她的死不是为了殉情,李甲在酒席上把她让给了孙富,已经情绝义尽,她无需为他去死;更不是为了殉节,一个京师的六院名姝,十三岁就已破瓜,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纨绔子弟,自不会把一个“节”字看得性命交关。她的死,是源于一种深沉的绝望。江流千古,香销玉殒,留给后人的只有无尽的凭吊和俊男靓女们矫情的感慨……

在这里,我们无须对当事人进行道德层面上的评判。平心而论,李甲对杜十娘还是爱的,正因为爱,他才表现得那样优柔寡断,首鼠两端,甚至表现得相当痛苦。但道德的召唤毕竟是很微弱的,它只会激起几丝有如清晨闲梦般的惆怅,几许苦涩的温情。这是一场真正惨烈的“瓜洲之战”,在孙富那一掼千金的大款派头面前,李甲显得那样羸弱委顿。本来,像李甲这样的世家子弟,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是不在眼里的。但这位公子哥儿大概不会倒卖批文什么的捞钱,自然囊中羞涩。更要命的是,他那种家庭偏又讲究所谓的“帷幕之嫌”:搞女人是可以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三妻四妾尽管往里抬;睡婊子也是可以的,但只能在外面睡,不能领进家门、登堂入室。相比之下,孙富就潇洒得多了,他不仅有钱,而且用不着考虑那么多的礼法。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场买卖,以千金之价买一个绝色佳人,这公平合理,符合市场规律,用不着瞻前顾后。因此,在李甲捏捏掐掐地点数着腰包里仅剩的几两碎银子,一边想象着父亲的冷面孔时,孙富已相当气派地把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掼到了他面前。

“瓜洲之战”的结局标志着商人阶层对封建门阀一次历史性的胜利。人们看到,孙富那一干人已经咄咄逼人地走上了历史舞台,而他们手中的金钱也并非银样镴枪头的玩意。当杜十娘浓妆艳抹地走出李甲的船舱时,这无疑是商人阶层的一次庆典。尽管由于冯梦龙的酸葡萄心理作怪,最后的结局令人扫兴,但毋庸讳言,在现实生活中,杜媺的那些小姊妹们正纷纷把傍大款作为时尚,争先恐后地爬上了商人的船舷。

这就不仅仅是杜十娘个人的悲剧了。

瓜洲的夜晚显得有点苍老。江流无语,汽笛呜咽,传送着大江的浩茫和空寂。这是一种产生诗情和哲理,产生“逝者如斯夫”之类千古浩叹的大境界。极远的江面上有一盏桅灯,冥冥有如惺忪的睡眼,亦不知是在驶近还是远去。那么就暂时将目光移向别处,等一会儿再给它一个凝眸,才能在更远或更近的定位上坐实它的趋向。在这里,“等一会”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