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寻梦(第5/9页)

对一些历史事件的评判也大致如此吧。

杜十娘的故事发生在明代万历年间,那是一个商风大渐,市民阶层开始崭露头角的时代。因此,瓜洲渡口的这场关于女人的争夺,其结局有着深刻的历史必然性。为了这场胜利,中国的富商大贾们几乎苦苦等待了一千多个春秋。

杜十娘钟情于李甲,并不在于他家老头子是个部省级。作为京师名妓,这些年她结识的公子王孙恐怕不会少,冠盖满京华,自不会太稀罕一个布政使的儿子。她的情感投入在于李甲是个读书人,也就是所谓的“士”。士是中国封建社会中一个相当特殊的群体,从落拓潦倒的白衣秀士到金榜题名的天子门生,都堂而皇之地麇集在这面杏黄旗下。尽管大部分的士人也许永远没有发达的机会,只能以平民身份终了一生,但“满朝朱紫贵”,毕竟是以读书人为主色调的。因此,在中国传统的社会各阶层的序列中,儒服方巾的士人总是风度傲岸地走在最前列。然而,“士农工商”的阶级路线只是一种原则上的界定,一旦进入实际的社会生活,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商人虽然位居“四民”之末,但由于他们能够挣到更多的钱,从而能够活得更滋润,便往往能够僭越原则的界定而享有更高的地位,有时甚至还会向“士”的地位挑战。中国文化历来对“士农工商”序列的强调,对“重农抑商”政策的三令五申,其实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这种僭越和挑战的存在,强调和三令五申得越厉害的时候,也往往是僭越和挑战越激烈的时候。这样,到了明代万历年间的某一天,瓜洲便成了“士”与“商”决战的奥斯特里茨,而青楼女子杜十娘的人生悲剧,则为士人阶层的溃败画上了一个沉重的感叹号。

在这里,我想起了另一个青楼女子的人生悲剧。也是在江畔的船头,也是士人、商人和妓女三者间的关系,时间却上溯了差不多一千年。唐元和十一年秋天,大诗人白居易在九江湓浦口邂逅了一个弹琵琶的女子,从而产生了传颂千古的《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在萧索的深秋冷月下,琵琶女那充满了感伤和浪漫情调的身世倾诉令江洲司马泪湿青衫。该女子的命运之所以值得同情,就在于她原是长安妓女,年轻时曾以色艺名倾京师,占尽了风月场中的虚荣。但随着年老色衰,韶华不再,等待着她的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也就是说,她的悲剧就在于最后嫁了一个商人。一般来说,嫁给商人并不算太亏,至少物质生活有相当的保证。白居易在另一首题为《盐商妇》的诗中,曾描写过商人妇的生活,那种奢华足以令人心驰神往。且看,“绿鬓富去金钗多,皓腕肥来银钏窄。”这是穿金戴银;“饱食浓妆倚柂楼,两朵红腮花欲绽。”这是锦衣玉食。再看,“前呼苍头后叱婢。”这是少奶奶的威风;“不事田农与蚕绩。”这是贵妇人的闲适。我的天!真是武装到牙齿了。在当今的女孩子看来,这样的日子简直美气死了,简直比“托福”“绿卡”“洋插队”“傍老外”之类的总和还要美气。一个女人拥有了这些,难道还不该满足吗?但一千多年前的那位琵琶女偏偏不满足,非但不满足,甚至还从每个毛孔里都渗出嫌鄙。她只是把商人妇的归宿作为一种不得已的选择,一颗终身难咽的苦果。“梦啼妆泪红阑干。”这过的什么日子?几乎是以泪洗面了。那么,也许是因为“商人重利轻别离”吧?也不尽然。试问,如果她的官人不是出去经商,而是去赶考、做官、升迁钦差大臣八府巡按,她会有这种情绪吗?恐怕不会有。

问题的症结是,在唐代中叶那个时候,商人的社会地位还相当低下(至少比士人低下得多),尽管他们很有钱。不难想象,当年琵琶女正值走红时,长安“五陵年少”中的某一位看中了她,要娶回去做小,那位茶叶商是断然不敢掼出银子来竞争的,他只能等着佳人迟暮,将就着到“人肉市场”买一个处理品。不要以为这是白居易笔下生花,有意作践商人,须知香山居士本人就是一个不小的官僚,他的观点在统治阶层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太平广记》中记载的《商丘子》的故事也很能说明问题:一个巨商之子因为在宴席上谢绝了一个士人(同时也是他的朋友,而且经常接受他的资助)的酒,当场被那士人臭骂了一顿,该巨商之子竟“羞且甚,俯而退……经数月而病卒”。这很使人想起契诃夫笔下的那个因打了个喷嚏而惊惧至死的小公务员。可见唐代士人的傲慢及商人的自卑到了什么程度。 《琵琶行》中并没有出现士人和商人的竞争情节,因为当时的士人底气还比较足,甚至可以说商人还没有取得参与竞争的资格。琵琶女之嫁给商人,是由于年老色衰,士人看不上眼。尽管如此,该女士仍旧人在曹营心在汉,虽然名分上属于商人,但情感却绝对在士人一边。在浔阳江头的那个晚上,诗人也无意充当自作多情的“第三者”,他根本不会看上一个徐娘半老的茶商外室。他的几滴感伤之泪,只是因为商人妇的身世勾起了他的“迁谪意”和不胜今昔的情怀,对于中国的士大夫来说,这是相当廉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