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11/14页)

「我们是讨论怎样消弭工潮。新箨说,只要厂里的工人都是股东,就不会闹工潮。他举了英国一个鞋厂为例。我呢,说他这主张办不到!有钱做股东,就不是工人了!光有股东,没有工人,还成个什麽厂!──」

杜学诗一口气转不过来,蓦地就停止了。一片声的哄笑。连那边的杜新箨也在内。只有吴荪甫仅仅微露了一下牙齿,并没出声笑。

这笑声又把大餐间里看打牌的人引出了两个来,那是吴芝生和范博文。似乎很知道大家为什麽笑,这两位也凑在数内微笑。

「六叔弄错了!我的话不是这麽简单的。」

在笑声中,杜新箨轻轻地声明着。杜学诗的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难看了。他转脸对新箨盛气说:

「那麽请你自己来说罢!」

杜新箨微笑着摇头,撮尖了嘴唇,就吹起一支法国小调来了。这在杜学诗看来,简直是对于他老叔的侮辱。他满脸通红了!幸而范博文出来给他们解围:

「我明白老箨的意思。他要一个厂里,股东就是工人,工人就是股东。股本分散了捏在工人手里,不在几个大股东手里。这也许是一个好法子。就可惜荪甫厂里的女工已经穷到只剩一张要饭吃的嘴!」

吴荪甫忍不住也笑出来了。可是他仍旧不说话。这班青年人喜欢发空议论,他是向来不以为然的。

雷参谋抽着香烟,架起了腿,也慢慢地摇头。他来上海也已经有两天了,然而在前线炮火中的惊心裂胆,以及误陷入敌阵被俘那时候的忧疑委屈,还不曾完全从他脑膜上褪去;他对于战局是悲观的,对于自己前途也是悲观的。所以他是想着自己的事情摇头。

「可不是!新箨的主张简直不行!还是我的!我反对办厂的人受了一点挫折就想减少生产,甚至于关门。中国要发展工业,先要忍痛亏点儿本。大家要为国家争气,工人不许闹罢工,厂家不许歇业停工!」

杜学诗觉得已经打败了新箨,就又再提出他自己的主张,要求满客厅的人倾听。但是扫兴得很,谁也不去听他了。新箨和范博文他们搭上了,走到客厅廊前石阶上谈别的事。吴荪甫、雷鸣和李玉亭,他们三个,虽然把「工人也进股」的话作为出发点又谈了起来,却是渐渐又折到战局的一进一退。杜学诗虎起了他的猫脸儿,一赌气,就又回到大餐间看她们打牌。

这里三位谈着时局。吴荪甫的脸上便又闪着兴奋的红光。虽然是近来津浦线北段的军事变化使得益中公司在公债上很受了点损失,但想到时局有展开的大希望,吴荪甫还是能够高兴。他望着雷参谋说道:

「看来军事不久就可以结束罢?退出济南的消息,今天银行界里已经证实了。」

「哎!一时未必能够结束。济南下来,还有徐州呢!打仗的事,神妙不可测;有时候一道防线,一个孤城,能够支持半年六个月。一时怎麽结束得了!」

雷参谋一开口却又不能不是「乐观派」。吴荪甫却微微笑了。他虽然并没详细知道雷参谋究竟为什麽从前线到了天津,又回了上海,可是他猜也猜个八九分了;而现在雷参谋又是那样说,荪甫怎麽能够忍住了不笑。并且他也极不愿意到了徐州左近,又是相持不下。那和他的事业关系不小!他转过脸去看李玉亭,不料李玉亭忽然慌慌张张跳起来叫道:

「呵,呵!再打上六个月麽?那还了得!雷参谋,那就不了!你想想,这目前,贺龙在沙市,大冶进出,彭德怀在浏阳,方志敏在景德镇,朱毛窥攻吉安!再打上六个月,不知道这些共匪要猖獗到怎样呢!那不是我们都完了!」

「那些流寇,怕什麽!大军一到,马上消灭。我们是不把他们当一回事的!只有那些日文报纸铺张得厉害,那是有作用的。日本人到处造谣,破坏中央的威信。」

雷鸣的「乐观」调子更加浓厚了,脸上也透露出勇气百倍的风采来。

李玉亭不能相信似的摇了摇头,转脸又对吴荪甫严重地警告道:

「荪甫!你厂里的工潮不迟不早在此刻发生,总得赶快解决才好!用武力解决!丝厂总同盟罢工是共产党七月全国总暴动计画里的一项,是一个号炮呀!况且工人们聚众打你的汽车,就是暴动了!你不先下手镇压,说不定会弄出放火烧厂那样的事来!那时候,你就杀尽了她们,也是得不偿失!」

吴荪甫听着,也变了脸色。被围困在厂门口那时的恐怖景象立即又在他眼前出现。电风扇的声音他听去就宛然是女工们的怒吼。而在这些回忆的恐怖上又加了一个尖儿:当差高昇忽然引了两个人进来,那正是从厂里来的,正是吴为成和马景山,而且是一对慌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