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10/14页)

「不准躲懒!今晚上你们是半夜工!你们到草棚里拉人!告诉她们:明天不上工的就开除;没有人上工,吴老板就关厂!再到厂门前来闹,统统抓去坐牢!好好儿的明天上工,有话还可以再商量!去罢!不准躲懒!我要派人调查!」

管车班里谁也不敢开口,只是偷偷地互相做眼色,伸舌头。

屠维岳又叫了李麻子来吩咐:

「老李,你的人都齐了麽?他们要辛苦一夜!不过只有一夜!你叫他们三个两个一队,分开了,在草棚前前后后巡查。你吩咐他们:看见有两三个女工攒在一堆,就撞上去胡调!用得到那拳头的时候用拳头,不要客气!要是女工们在家里开会,那就打进去,见一个,捉一个!女工们有跑来跑去的,都得钉梢!──你都听明白了麽?这里是两百块钱,你拿去照人头分派!」

屠维岳拿一卷钞票丢在李麻子面前,就转脸厉声喊道:

「阿祥呢?你把张阿新弄来了罢?」

管车班的后面挤上了阿祥来,神气非常颓丧。屠维岳的脸色立刻放沉了。

「找来找去都没有。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烂污货!回头我再去找。」

阿祥涨红了脸说,偷眼看一下李麻子,似乎央求他在旁边说几句好话。屠维岳嘴里哼了一声,不理阿祥,回头就对大家说道:

「各位听明白了麽?坏东西已经躲过了一个!──可是,阿祥!你办事太马虎,放掉了一个要紧人!不用你再去找了!等一下,另外有事情派你!」

说着,屠维岳就站了起来,摆一摆手。管车们和李麻子都出去了,只留下阿祥,不定心地等待后命。

那时窗外已经一片暝色。乌鸦在对面车间屋顶上叫。屠维岳对阿祥看了一会儿,好像要看准这个人能否担当重大的责任。后来他到底决定了,眼光尖利地射在阿祥脸上说:

「我们放了何秀妹,你去钉她的梢!这一回,你得格外小心!」

于是什麽都分派定了,屠维岳亲自打电话给就近的警察署,请他们加派一班警察来保护工厂。

晚上九点钟光景,吴公馆里不期而会的来了些至亲好友,慰问吴荪甫在厂里所受的惊吓。满屋子和满园子的电灯都开亮了,电风扇荷荷地到处在响。这里依旧是一个「光明快乐」的世界。

吴少奶奶姊妹和杜姑奶奶姊妹在大餐间里拉开了牌桌。大客厅里吴荪甫应酬客人(内中有一位是刚回上海来的雷参谋),谈着两个月来上海的工潮。那是随便的闲谈,带几分勉强的笑。吴荪甫觉得自己一颗心上牵着五六条线,都是在那里朝外拉;尽管他用尽精力往里收,可是他那颗心兀自摇晃不定,他的脸色也就有时铁青,有时红,有时白。

忽然大家同时不作声了,客厅里只有电风扇的单调的荷荷声,催眠歌似的唱着。牌声从大餐间传来,夹着阿萱的笑。接着,出来了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争论着什麽,那是杜家叔侄,学诗和新箨。

「你说我那些话是经不起实验的空想麽?你的呢?你几时办过厂?你只会躺在床上想!」

杜学诗盛气说,他那猫脸变成了兔子脸。虽然他比他侄儿反小了三四岁,并且也不是法国回来的什麽「万能」博士,可是他在侄儿面前常常要使出老叔的架子来,他喜欢教训人家。杜新箨依然是什麽也不介意,什麽也看不惯的神气,很潇洒地把背脊靠在那大餐间通到客厅的那道门框上,微笑着回答道:

「那又是你的见闻欠广了。那不是我躺在床里想出来的。那是英国,也许美国,──我记不清了,总之是这两国中间的一国,有人试验而得了成效的。一本初步的经济学上也讲到这件事,说那个合资鞋厂很发达,从来没有工潮。──这不是经过实验了的麽?」

「那麽,我的主张也是正在实验而且有很大的成绩。你看看义大利罢!」

杜学诗立即反唇回驳,很得意地笑了一笑。

「但是中国行不通。你去问问办厂的人就明白。」

「那麽,你说的办法在中国行得通麽?你也去问问办厂的人!荪甫是办厂的!」

杜学诗的脸又拉长了;但生气之中仍然有些得意。他找到一个有资格的评判人了。于是他不再等新箨说话,也没徵求新箨的意思是否承认那评判人,就跑前一步,大声喊道:

「荪哥!你叫你厂里的女工都进了股,同你一样做裕华的股东,办得到麽?」

这一问太突然了,半沉思中的吴荪甫转过脸来皱了一下眉头。坐在荪甫对面的李玉亭也愕然看着那满脸严重的杜学诗。然而李玉亭到底是经济学教授,并且他也听到了一两句杜家叔侄在大餐间门边的对话,他料着几分了。他本能地伸手摸一下头皮。这是他每逢要发表意见时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但是杜学诗已经抢在先头说了。他的声调很急促,很重浊,显然他把眼前这件事看得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