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13/14页)

大客厅里暂时沉默。外边园子里是风吹树叶苏苏作响,夹着李玉亭他们的哄笑。隔壁大餐间内是一阵洗牌的声音,女人的尖俏的嗓子杂乱地谈论着刚过去的一副牌太便宜了庄家。

吴荪甫听着这一切的声响,都觉得讨厌;可是这一切的声响却偏偏有力地打在他心上。他心里乱扎扎地作不起主意来。一会儿,他觉得屠维岳这人本来就不容易驾驭:倔强,阴沉,胆子忒大;一会儿却又觉得吴为成他们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总得用自己的眼睛,不能用耳朵。最后他十分苦闷地摇着头,转眼看着吴为成他们两个。这两位的脸上微露出忐忑不安的样子。

「我知道了!你们去罢,不许在外边乱说!」

仍是这麽含糊地应用了阿家翁的口吻,吴荪甫就站起来走了,满心的暴躁中还夹带了一种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异样的颓丧。

他自己关在书房里了,把这两天来屠维岳的态度,说话,以及吴为成他们的批评,都细细重新咀嚼。然而他愈想着这些事,那矛盾性的暴躁和颓丧却在他心头愈加强烈了。平日的刚毅决断,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并且他那永不会感到疲倦的精力也像逃走了。他昏沉沉地乱想着,听得了窗外风动树叶的声音,他就唤回了在厂门前被围困时的恐怖;看见了写字桌上那黄绸罩台灯的一片黄光,他又无端的会想像到女工们放火烧了他的厂!他简直不是平日的他了!

然而那些顽皮的幻象还是继续进攻着。从厂方而转到益中公司方面了!公债上损失了七八万,赵伯韬的经济封锁,那渴待巨款的八个厂,变成「湿布衫」的朱吟秋的乾茧和丝厂──一切都来了!车轮似的在他脑子里旋转。直到他完全没有清醒地思索的能力,只呻吟在这些无情的幻象下。

忽然书房门上的锁柄一响。吴荪甫像从噩梦中惊醒,直跳了起来。在他眼睛前是王和甫胖脸儿微皱着眉头苦笑。吴荪甫揉一下眼睛再看,真真实实的王和甫已经坐下了。吴荪甫忘其所以地突然问道:

「呀,呀,和甫!我们那八个厂没有事罢?」

「一点事情,小事情──怎麽,荪甫,你已经晓得了麽?」

吴荪甫摇摇头,心里还以为是做梦。他直瞪着眼睛,看定了王和甫嘴唇上的两撇胡子。

「眼前只是一点小事。无非是各处都受了战事的影响,商业萧条,我们上星期装出去的货都如数退了回来了。可是以后怎样办呢?出一身大汗拉来了款子,放到那八个厂里,货出来了,却不能销,还得上堆栈花栈租,那总不是永久的办法。」

王和甫说完,就叹一口气,也瞪直了眼睛对吴荪甫瞧。

原来是这麽一回事,不是八个厂也闹罢工,吴荪甫心里倒宽了一半。但是这一反常的心宽的刹那过了后,就是更猛烈的暴躁和颓丧。现在是牵在他心上向外拉的五六条线一齐用力,他的精神万万支持不下,他好像感到心已片片碎了;他没有了主意,只有暴躁,只有颓丧。

王和甫得不到回答,皱一下眉头,就又慢慢地说:「还有呢!听说这次中央军虽然放弃济南,实力并没损伤。眼前还扼住了胶济路沿线。而且济南以下,节节军事重要地点都建筑了很坚固的防御工程。这仗,望过去还有几个月要打!有人估量来要打过大年夜。真是糟糕!所以我们八个厂就得赶快切实想法。不然,前头人跌下去的坑,还得要我们也跌下去凑一个成双!」

「要打过大年夜麽?不会的!──嗳,然而也正难说!」

吴荪甫终于开口了,却是就等于没说,一句话里就自相矛盾。这不是他向来的样子,王和甫也觉得诧异了。他猜想来吴荪甫这几天来太累了,有点精神恍惚。他看着吴荪甫的脸,也觉得气色不正;他失望似的吁一口气,就说道:

「荪甫,你是累得乏了,我不多坐。明天我们再谈罢。」

「不,不!一点也不!我们谈下去!」

「那麽,──吉人和我商量过,打算从下月起,八个厂除原定的裁人减薪那些办法之外,老老实实就开『半工』,混过了一个月,再看光景。──」

「哦,哦,开半日工麽?不会闹乱子麽?这忽儿的工人动不动就要打厂,放火!」

吴荪甫陡的跳起来说,脸上青中泛红,很可怕,完全是反常的了。王和甫怔了一怔,但随即微笑着回答:

「那不会,你忘记了麽?我们那八个厂多者三百左右的工人,少者只有一百光景,他们闹不起来的!荪甫,你当真是累坏了,过劳伤神,我劝你歇几天罢!」

「不要紧!没有什麽!──那你们就开半日工!」

「绸厂要赶秋销的新货,仍旧是全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