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一面小红旗和斧头的微笑(第5/13页)
道路漫长……我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女人,是一位来自乌克兰的教师。她一直在寻找父亲的坟墓,已经是第二次去卡拉干达了。“不要害怕,”她对我说,“那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于看到来自世界各地奇奇怪怪的人们和石头说话。”她随身带着一封父亲的信,是父亲从劳改营发出的唯一一封信:“……不管怎样,一切都比不上红旗好……”那封信就是以这段话结束的。(沉思)这个女人……给我讲述了她的父亲是怎样在一张纸上签字,承认自己是波兰间谍的——审讯员踢翻凳子,把钉子钉在她爸爸腿上,插进他的肌肉里不断旋转,就这样逼迫他说出:“好吧,那我就是间谍。”调查员又问:“是哪国的间谍?”父亲也反问道:“通常都是哪国间谍?”他们就让他选择,德国或波兰。“那就波兰吧。”因为他知道波兰语两个单词:“dziękuję bardzo”[5]和“wszystko jedno”[6]。只是两个单词……而我呢,我对自己的父亲一无所知……有一次我妈说漏了,好像爸爸因为酷刑而在狱中疯了,不停地唱歌……与我们同一车厢还有个年轻小伙子,我们两个女人谈了整整一夜,到了早上,小伙子看着我们说:“太恐怖了!太令人震惊了!”他才十八或二十岁。主啊!我们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却没人去讲述,只能是我们互相倾诉……
到了卡拉干达……有人开始开玩笑:“下——车——啦!带着你们的细软下车吧!”有人在笑,有人在哭。在火车站,我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贱人、婊子、垃圾……”都是我熟悉的囚犯语言。我立刻想起了这些话……立刻!我浑身打起寒战,怎么都不能止住内心的颤抖。我当年在那里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全身战栗。当然,我对这个城市本身并不熟悉,但向远处望去,看到了最后一排的房子,就看到了熟悉的场景。这些我都太熟悉了……那些茅草房和白灰墙……老鹰在很高的天空中飞翔,居民区的名字也很熟悉:沃尔内伊、小圣城……都是以前的劳改点。我想,就算不记得了,也会勾起回忆。在公交车上,我旁边坐着一位老人,他发现我不是本地人,就问:“您要找谁?”我就开始说:“这里曾经有一个劳改营……”“你是说那片营地吗?两年前,最后的一片也被拆掉了。人们用那些砖瓦建成了鸡舍和澡堂。土地被分掉盖别墅了,还用铁丝网围起了花园。我儿子在那里就有一块地……您知道的,在这里很不愉快……每逢春天,下雪或下雨时,都可能在土豆园子里挖出人的骨头。但也没有人感到厌恶,因为都习惯了。这片土地到处都有骨头,就像石头一样。人们就把它扔在地下,用靴子踩碎,踩碎就行。已经习以为常了。只要抓一把黑土,翻弄一下就有……”我听得呼吸急促,简直要晕过去了。老人转向窗口指给我看:“就在那边,商店背后,正在填平墓地,准备修建澡堂。”我坐在那儿,已经快要窒息了。我还要等待什么?难道指望会竖起金字塔和烈士陵园吗?!老人还在介绍:“这是第一排,是现在街道的名字……还有第二排……”我看着窗外,却什么都没有看到,泪水遮住了眼睛。在车站上,哈萨克人在卖黄瓜、西红柿和葡萄干,还有一桶桶的果酱……“刚刚从园子里摘来的,自己家的园子。”主啊!我的上帝,我必须说……我已经快喘不上气来了,我身体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几天之内,我就全身皮肤干燥,指甲开始断裂……
我的整个肌体出现了异常。几乎要瘫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草原,它就像大海一样……我不停地走,终于倒下了,倒在一个小小的铁十字旁边,它的小横梁已经埋在地下,只露出一个小尖头。我大声哭喊,变得歇斯底里。但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鸟儿在头顶上……(短暂停顿后继续说)我住在一间旅馆里。每天晚上餐厅里都烟雾笼罩,弥漫着伏特加的气味。有一次我在那里吃饭,同桌吃饭的两个男人在声嘶力竭地争论。一个人说:“我仍然是个共产党员。我们必须建设社会主义。没有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和沃尔库塔[7],我们能打断希特勒的脊梁骨吗?”另一个说:“我和当地老人们聊过……他们都曾经在劳改营服务或者说‘工作’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烧饭的、看门的,还有做一些特殊工作的。在劳改营也没有其他工作,他们对这就满意了:有工资,有口粮,还有制服,所以他们把这称作‘工作’,劳改营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份工作!一项职业!至于你们说到什么罪行,什么灵魂和罪恶;在那里坐牢的不是什么别人,都是人民,把他们送进去的、看管他们的,也都是人民;不论是外来的,或者是从什么地方征召来的,都一样。其实都是自己人,都是亲人。其实所有人都是穿着条纹囚服的犯人,全部都是受害者。真正的罪人只有斯大林一个。但是,您以为这只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吗?数以百万计的犯人被审查、被逮捕、被拷问,层层逼迫,一枪就把眼前的人打死,这些都是谁做的?因为也有数以百万计的执行者啊……”服务员给他们端来一瓶酒,很快又端来第二瓶,我就在一旁听他们说。他们喝了不少,但没有喝醉。我呢……坐在那里就像瘫了一样,无法离去……前面那位又说:“他们告诉我说,劳改营已经空了,关闭了。不过夜里的风总是刮来哭声和呻吟声……”第二位就说:“很神奇啊,都开始流传鬼故事了。我们所有的痛苦就在于,我们既是凶手,又是受害人——我们是同一种人。”他接着又说:“斯大林接手的是只有爬犁的俄罗斯,留下的却是拥有原子弹的俄罗斯……”在那里,我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白天就在草原上徘徊游荡,漫无目的,一直到天黑下去,灯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