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一面小红旗和斧头的微笑(第6/13页)
有一天,一个男人进城来找我,他看上去五十岁左右,也许更老,与我年龄相仿。他显然是喝醉了,喋喋不休地说话:“您在找墓地吗?我明白,可以说,我们就生活在墓地上。可是我们……简言之,我们这儿的人不喜欢回忆过去。那是禁忌!老人们,我们父母那一辈,都死了,但是那些仍然活着的,都保持沉默。您知道,他们受的也都是斯大林式的教育。戈尔巴乔夫、叶利钦……都是今天的事,谁又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会朝哪个方向转……”他一字一句地说着。从他嘴里,我慢慢了解到他父亲曾是一名军官,“戴肩章的”。到了赫鲁晓夫时代,他想离开这里,但上级不允许。所有人都签字保证过不会泄露国家秘密,不管是坐牢的还是抓人的,或者是看守人员。任何人都不能放出去,因为他们知道得太多太多了。他还听说,就连押送囚车的人也不能够放回去。表面看起来,他们在这里可以免遭战争之灾,但实际上,如果是去打仗,他们还可以返回家园,但在这里却永远不能回去了。进入了禁区,进入了系统……就把他们吸入了无法回头的地方。服刑和服役期满后,只有黑帮和罪犯才离开这些倒霉的地方。留下来的人们,后来就都生活在一起,常常住在同一所房子或同一个院子里。“唉,我们的生活,就是活受罪啊!”他重复说。他回想起自己童年的一件事,坐牢的人们如何密谋要勒死一个从前的看守,因为那家伙就是个禽兽……他们假装喝醉酒打架,把对方按到了墙边。他父亲一直喝闷酒,喝醉了就哭叫:“他妈的!一辈子都把舌头夹上了。我们全都是最小的沙子而已……”深夜,草原上。我们两个人一起出去——一个受害者的女儿和一个某种人的儿子,怎么称呼这种人?称他刽子手?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刽子手。但是没有小刽子手就没有大刽子手。他们需要大量做脏活儿的人。反正,我们在这里相遇了……我们都谈些什么?说的是我们所不知道的父母亲那些事情,他们一直到死都缄口不言,带走了自己所有的秘密。但是很显然,我抓住这个家伙,强烈地激起了他的伤感。他告诉我,他父亲从来没有吃过鱼,因为据他说,这海里的鱼是吃人肉长大的。把一个人赤条条地抛进海中,几个月之后就只剩下骨头了,白白的骨头。他从哪里知道这个的?他父亲清醒时沉默不语,喝醉的时候就痛骂,但还是要履行规定的职责。父亲说自己的双手是干净的……他的儿子也很想相信这一点。那为什么不敢吃鱼?鱼令他作呕……父亲去世后,他找到了证明父亲在鄂霍次克海边服役过几年的文件,那里也有劳改营……(沉默)他喝醉了,摇摇晃晃,直愣愣地盯着我看,好像神志又清醒了。清醒而且害怕,我明白他是害怕了。他突然又恶狠狠地喊了一声……在这个人的灵魂中,深埋着太多的受害者!够了!我明白了,他们有家人,他们有孩子……虽然家人和子女并没有签过保密文件,但他们自己很明白,仍旧必须管住自己的舌头。临别时,他向我伸出了手,但我没有伸出手去……(哭)
我一直在寻找,直到最后一天……就在最后一天,有人向我暗示说:“去找找卡捷琳娜·德姆丘克吧,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太太,她记得那一切。”别人把我带过去,把她家指给我看。我看到那是一栋砖房,围了一圈高高的栅栏,我走过去敲了敲围墙门。她走了出来……这是个很老的老太太,已经半瞎了。“我听说,您以前在孤儿院工作过?”“我曾经是一名教师。”“我们当时没有老师,只有指挥员。”她什么都不回答我,转身去拿水管浇菜园。我站在那儿就是不走,绝不离开!最终,她不情愿地把我带进房子。房间里有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角落里还有一幅圣像。我记起了那个声音……虽然记不得她的面孔,但我回想起她的声音……“你妈妈是敌人。可以打你,甚至杀了你。”我认出了她!或者是因为我很想认出她?我本来可以不问她,但还是开口问了:“也许您还记得我吧?也许……”“不,不……我谁都不记得了。你们那时候还很小,瘦得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我们是按照规定做事。”她拿来了茶叶和饼干,我坐在那儿听她抱怨儿子和孙子酗酒。她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她只有很少的退休金。她脊椎有病。晚年生活很苦闷。原来是这样!好吧!我想,好吧,这就是……命该如此!五十年后我们又见面了……我断定这就是她……我又想象如果是自己……这次见面有什么意思?我和她一样,也是没有了丈夫,领着微薄的养老金,弯腰驼背。除了衰老的生命,一无所有。(长时间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