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一面小红旗和斧头的微笑(第3/13页)

5月1日!世界上所有的节日中我们最爱的就是5月1日。这一天,给我们发了新外套和新裙子。所有外套都是一个样子,所有裙子也都是一个样子。你要认得自己的服装,在上面做标记,至少要有一些结头或折痕,证明这是你的……我们被告知,祖国就是我们的家,祖国在关心我们。在五一游行之前,院子里扛进来一面大红旗,敲起了小鼓。这时发生了一件惊奇的事情:一位将军到我们这里来祝贺节日了!我们这儿的男人只有士兵和军官,这个人却是将军,裤子上有条纹装饰。人们都跑到高楼的窗户上,看将军怎么坐在车里向我们挥手。“你知不知道爸爸是什么?”瓦利亚·克诺琳娜有一天夜里问我。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沉默)我们有一个叫斯捷潘的男孩,他总是端起双臂,好像搂着人似的,他沿着走廊转圈,自己跟自己跳舞。我们觉得很搞笑,但他根本不在意。一天早晨,他死了,病死了,是猝死的。我们很久都没有忘记他……听说他父亲是一个高级军事指挥官,官非常大,也是一位将军。后来我的胳肢窝下也出了水疱,爆裂了,痛得我直哭。再后来,伊戈尔·科罗廖夫在衣柜里亲吻了我。我们是五年级的同学。我开始康复,活了下来……再一次活了下来!(哭了出来)

难道现在还有谁对这些感兴趣吗?告诉我还有谁?早就没有人感兴趣了,没人需要这些了。我们的国家都没有了,永远没有了,只剩下我们,衰老的讨厌鬼,带着可怕的回忆和受迫害的眼光……我们还活着!但是我们的过去还剩下了什么?只有一种说法:斯大林用血浇灌的土地,赫鲁晓夫在上面种上了玉米,所有人都嘲笑勃列日涅夫。而我们的英雄呢?报纸上有人写文章说卓娅[2]是因为从小患有脑膜炎,导致精神分裂症,情绪激动才放火烧了房子。说她是个精神病患者。而亚历山大·马特洛索夫[3]是酒后扑向德国人的机枪,并没有救出他的战友。保尔·柯察金也不再是英雄……他们都是苏联的僵尸![4](安静下来)我至今仍然经常梦见集中营,我还是不能看到牧羊犬,依旧害怕穿制服的人……(流泪)我再也不能这样……我曾经打开煤气,打开四个炉灶,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我什么都没有留下,为了……不要害怕死亡……(沉默),似乎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我好像闻到一个小孩的头发的味道……我的窗前一棵树都没有,只能看到屋顶……屋顶……(沉默)我把一束鲜花放在桌子上,打开了收音机。最后,我躺下来,躺在地板上……所有想法都是来自那里……

不管怎样,我就是这样走出了劳改营,走出了铁门,铁门在我身后当的一声关上。我自由了,我被释放了。我一边走一边说服自己,不能回头!生怕有人会追上我,将我抓回去,一切又会重演。走了一会儿,我看到路边有一棵小白桦树,普普通通的白桦树。我跑向它,抱住它,身体紧紧贴住它,旁边有一簇灌木,我也抱住它。我第一次这么快乐,全身心的快乐!(长时间的沉默)

一位邻居闻到煤气味……警察破门而入……我在医院恢复了神志,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在哪里?我又回到劳改营了吗?好像我没有另一次生命,什么都不再有了。我先是听到了声音,然后是剧痛,全身疼痛。我动了一下,喘气都困难,动一下手臂,睁开眼睛我的身体就是整个世界,然后世界破碎了,飘散在头顶上:我看到一个穿白色大褂的护士,白色的天花板,很长时间我才恢复意识。我身边是个生命垂危的女孩,好几天了,全身插满管子躺在那里,嘴上是个氧气面罩,她甚至都不能喊叫,看上去已经没有救了。我看着那些管子,想象着细节:如果是我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但我又不知道自己即将死亡,我将不存在。我已经徘徊在那个世界了……(停止)您不会已经听腻了吧?没有?听腻了就告诉我,我就不说了。

妈妈……当我到了六年级,妈妈找我来了。她在集中营度过了十二年,有三年我们在一起,九年被分开。现在他们要把我们送到一个永久流放点,但允许两个人待在一起。那是一个早晨,我正在院子里,有人叫我的名字:“安妮卡!我的安妮卡!”从来没有人这样叫我,没有任何人叫过我的名字。我看到一个黑发女人,就尖叫起来:“妈妈!”她抱住我,用同样可怕的声音大喊一声:“孩子爸爸!”因为我年轻时长得非常像父亲。幸福的时刻!百感交集的快乐感受!那些日子,我开心得都不认识自己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幸福。真是百味杂陈……但很快……很快我就发现,我和妈妈彼此不理解,我们成了陌生人。我想加入共青团,要与那些想要摧毁我们美好生活的看不见的敌人斗争。我母亲看着我,哭了,但是什么都没说……她一直在害怕什么。在卡拉干达,我们得到了身份文件,被流放到一个叫别洛沃的城市,比鄂木斯克还远,在西伯利亚的最深处……我们走了一个月,我们在车上颠簸,一路上不断等待被转交,在沿途的内务部门登记,按照预先被安排好的路线继续走下去。不能住在边境地带,不能靠近国防设施和大城市,有一份长长的清单规定我们不能在哪儿居住。至今我也不敢在晚上观看万家灯火。夜里我们从火车站被赶出来,只能在街道上流浪。暴风雪,严寒。居民区灯火点点,那里的人们在温暖中生活,烧着热茶。我们不得不敲门求助,这是最糟糕的事情,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们过夜……“我们身上有犯人的气味……”我的母亲说。(她哭了,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哭了)我们在别洛沃一开始住的“公寓”,只是一个地窖。后来有五个人住在这个地窖里,但是它已经是我们的家了。我患有肺结核,虚弱得站不起来,不敢咳嗽。9月份……所有的孩子都去上学了,我不能走路,被送进了医院。我记得,医院每天都有人死去。索尼娅死了,万尼亚死了,斯拉维克死了……我不怕死,但我不想死。我刺绣很漂亮,还有彩绘,人人都称赞我说:“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你应该去上学。”我就想,那我为什么要死去?由于某种奇迹,我活了下来……有一天我睁开眼睛,桌上放着一束红樱桃。谁送来的?我不知道。但是我意识到,我必须活着……我会活下去!我回到家里——回到那个地窖里。这段时间,妈妈中风了几次。我很了解她,我看到的已经是一个老年妇女。就在那天,她被送到了医院。而我在家里找不到吃的,甚至连食物的气味都没有。我不好意思和别人说这些事儿……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倒在地板上,几乎没气了。有人带来了一小杯温热的羊奶……一切的一切……我记得自己的一切,死了,又活了,又死了……(再次转向窗外)等我的身体好些了,红十字会买票把我送上火车,把我送回到故乡斯摩棱斯克,进了一所孤儿院。我就是这样回到家乡的……(哭泣)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又哭?我知道一切,我知道我生命中的一切……在那里我长到十六岁,有了很多朋友,男孩子们开始追我……(她笑了)追求我的都是很漂亮的男人,都是成年人。但我一直有这样一个特点:如果我喜欢一个人,我会很害怕。我害怕受到关注,害怕别人注意到我。这样追我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我约会时总是带着女友。如果他们邀请我去看电影,我不会单独赴约。我第一次去见未来的丈夫时,就带着两个女友。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记得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