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一面小红旗和斧头的微笑(第10/13页)

……当然,我们的老人们都很可怜……他们在体育场捡空瓶子,在地铁里卖卷烟,在夜里翻垃圾桶。但是,我们的老人也不是无辜的……他们当时那些恐怖的思想、煽动性的理想,是最可怕的。(沉默)但是我永远不会跟妈妈说这件事,我试过……她会歇斯底里的!

他想结束谈话,但不知怎么又改变了主意。

……如果这些是我在什么地方读到或者听到的,我绝不会相信,但这是在现实生活中常常发生的……就像一个蹩脚的侦探故事里的情节:和伊万.Д的会面。需要写出伊万姓什么吗?为什么?他已经不在了。他们的孩子们?有谚语说:儿子不能为老子负责任……对啊,那时的孩子们,现在也都是老人了。何况孙子和曾孙?我不说孙子,就说曾孙吧。他们连谁是列宁都不知道,列宁爷爷被遗忘了。但他已经有了纪念碑(停顿),就是这样,我们还是说会面……那时我刚刚得到中尉军衔,准备结婚……要娶伊万的孙女。我们已经买了结婚戒指和婚纱,我们就叫她安娜吧……很美的名字,对吗?(又点了一根香烟)她是宝贝孙女,家里人开玩笑地叫她是“宝贝疙瘩”,这是爷爷的发明,就是说她非常非常可爱。她很像爷爷,外表更是像极了。我来自一个普通的苏联家庭,全部生活都靠工资,而他们家里有水晶吊灯、中国陶瓷、地毯、全新日古利轿车,全都非常别致!只有一台旧“伏尔加”轿车,老头还不想卖掉。当时我已经在他们家里住了,每天早晨用白银茶具在餐厅喝茶。那是一个大家族,岳父岳母,女儿女婿……岳父是个教授。只要老人不对他生气,他总是说同一套话:“是的,我知道这些人……他们在我这儿什么都不是……”嗯,都是些细节,但我当时听不懂……听不明白!后来我才想起来……那以后……少先队员们来访问他,把他的回忆记录下来,把他的照片带去博物馆。我在他家的时候,他已经生病了,在家休养。他以前常去学校演讲,给优秀学生系红领巾。他是个受人尊重的老战士,每个节日都会收到很多很多贺卡,每个月都有额外的食品配额。有一次,我跟着他去领食品。在一个地下室里,我们得到了长腊肠、腌黄瓜、保加利亚西红柿、进口鱼罐头、匈牙利火腿罐头、青豆还有一罐鱼肝油……在那时候,这些都是稀罕物!特权待遇!他马上接受了我:“我很喜欢军装,鄙视夹克衫。”他向我展示昂贵的猎枪:“以后都留给你了。”整个公寓的墙壁都被巨大的鹿角占满,那是他的狩猎战利品。他是一个充满激情的猎人,十年前他领导着这座城市的狩猎与钓鱼者协会。还有什么?关于战争,他谈了很多……“在战斗中向遥远的目标射击,这只是在做一件事,因为所有人都在射击……但如果是拉出一个人枪毙,就不同了。人就站在三米开外……”他总是说出这样一些故事,和他在一起不会闷。我喜欢这个老人。

我办婚礼度婚假是在仲夏时节。我们住在一幢大房子里,那种老式别墅……不是公家别墅,大概400平方米吧,我不记得到底有多大,后面有一片老松林。别墅是上级奖励给高级官员的,表彰他们的功勋,也分给学者和作家。我早上起来,老人已经在花园里了:“我的灵魂还是农民。我从特维尔到莫斯科是穿着草鞋进城的。”到了晚上,他常常独自坐在阳台吸烟。他对我没有隐瞒秘密:肺癌手术无效,医院已经宣告他即将死亡。但他一直戒不掉烟。他是带着《圣经》从医院回到家里的:“我一生都是个唯物主义者,但临死前我皈依了上帝。”那本《圣经》,是在医院里照顾重病号的修女送给他的,他要用放大镜读。午饭前他看报纸,午觉后读军事回忆录。他收集了整整一房间的回忆录,就像图书馆:朱可夫、罗科索夫斯基等等。他本人也很喜欢回忆,我好像看到了活着的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和切柳斯金们。他总是老生常谈:“人们都爱斯大林,都想庆祝5月9日。”我和他争论说,开始改革了,俄罗斯民主的春天要来了……我真是很幼稚!有一次,家里其他人都进城了,只留下我和他两个人。两个男人在空荡荡的别墅里,与伏特加为伴。“我才不理会医生呢!我已经活过来了。”“给您倒酒?”“倒点儿吧。”闲聊起来……我并没有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没有马上想到这里需要一个牧师。一个人想到了死……但不是马上……首先还是那几年常常听到的谈话:社会主义、斯大林、布哈林、斯大林向全党隐瞒列宁的政治遗嘱……所有的都是四处听到或者报纸上看到的。我们俩喝多了,喝得很痛快!他喋喋不休说着:“你这小年轻!小菜鸟……你听我说!不能给我们的人自由!绝对不成!我明白!”他骂起娘来。如果不说粗口,一个俄罗斯人就不能说服另一位俄罗斯人。于是我也骂出来。“你注意……”我,当然……我很震惊!他劲头更足了:“要给这些闹事的人戴上手铐,让他们拿着镐头伐木去。我们需要恐惧。没有恐惧,我们就到了土崩瓦解的时刻。”(长时间的沉默)我们都以为,怪物必须有角和蹄,可是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就是一个人……一个正常的人……生了病,不断揩鼻涕,还在喝伏特加……我当时就想……我是第一次这么想……永远都是受害者留下来做证,而刽子手们保持沉默。但他们正在垮台,落入一个看不见的黑洞。他们没有名字,也没有声音。他们就这样毫无踪迹地消失了,关于他们,我们什么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