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一面小红旗和斧头的微笑(第9/13页)

……我们的社会主义,是炼金术,是一种炼金术的想法。我们飞速向前,但不知方向在哪里。“想加入共产党应该去找谁?”“找心理医生。”我们的上一辈,我的母亲,他们很想听到的是,自己经历了一种伟大和不平凡的生活,他们深信自己的信仰有价值。但他们真正听到的又是什么?四面八方都在说,他们的生活充满了空话废话,除了导弹和坦克他们一无所有。他们时刻准备回击任何敌人,如果能够击退的话!但是,一旦没有战争,他们的一切都崩溃了。没有人能明白这是为什么。人们需要思想……但是却没有学会思想。大家只记得恐惧和谈论恐惧……我曾经读到过:恐吓也是爱的一种形式。好像是斯大林说的……如今,博物馆空空如也,教会却天天爆满,因为我们都需要心理辅导。您以为楚马克和卡什皮洛夫斯基[12]是治疗身体的?他们是治疗心灵的。成千上万的人坐在电视前像被催眠了一样听他们演讲,随着他们的指引走。这是毒品!是可怕的孤独感、被抛弃感造成的……从出租车司机到办公室职员,从艺术家到学者,如今所有人都陷入一种无理性的孤独感当中……生活完全改变了。现在的世界按照另一种方式被划分:不是“白军”和“红军”,也不是谁坐牢谁看押,谁读索尔仁尼琴谁不读,而是谁买得起谁买不起。您不喜欢吗?不喜欢……这是很明显的事情……我……我就不喜欢,我甚至不喜欢我自己。您,甚至还有我,我们全都曾经是浪漫主义者……天真的六十年代精英群?一群真诚的人。我们相信,我们的共产主义失败了,俄罗斯人现在急切地要学习自由,学会生活。生活!什么都想试试,都想尝尝,都想品味一下。美味食品、时髦服装、环球旅游……人们想看棕榈树和沙漠,想看骆驼……而不是满眼都是战火、燃烧,不想总是举着火把与斧头奔跑。不,我们就是想要简单的生活,想和其他人一样,但是法国和摩纳哥那种生活,是我们无法企及的!给你土地,但是可能收回;允许做买卖,但可能因此入狱。工厂会被没收,商店会被没收……这种恐惧感还是时不时刺激着小脑,缠绕着人们。要知道曾经有过怎样的历史啊?!必须要赚快钱。没有人去想任何大事业或宏伟计划,吃饱喝足就是最伟大的事了!只想做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普通的平凡人……平平常常,你懂的!至于伟大事业……只有在喝了小酒之后才想起来……我们是第一个飞上太空的……我们有世界上最好的坦克,却没有洗衣粉和卫生纸。该死的厕所总是在滴水!塑料袋用过后洗净晾在阳台上。有一台家用录像机就像有私人直升机一样。一个小伙子穿着牛仔裤,我们并不是嫉妒他,只是有一种观赏的兴趣,异国情调而已!可那是有代价的!付出的是火箭和飞船的代价,是伟大历史的代价!(停顿)我对您说了这么多,说出了今天所有想说的话,但是没有人互相倾听……

……在医院里,我母亲的旁边躺着另外一个病人。我走进病房,总是先看到她。有一次,我发现她想和女儿说点儿什么,却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她的丈夫也来了,她也想跟他说话,但终究也没有说。她又转身对我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看到她抓起自己的拐杖,你知道的,用拐杖去敲打挂着的点滴瓶子,敲击病床……她都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在狂怒……她是想要说话。她今天能和谁说啊?您告诉我,她还能和谁说话?一个人在空虚中是不能生活的……

……我一辈子都爱自己的父亲。父亲比母亲大十五岁,参加过战争。但是战争并没有像打垮别人那样打垮他,也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战争的阴影并没有缠住他。他到现在仍然去打猎、钓鱼、跳舞。他结了两次婚,娶过两位美女。我童年的记忆犹新……我们准备一起去看电影,父亲叫住我说:“看看我们家的妈妈多么漂亮!”有些打过仗的男人总是吹嘘:“我打过枪,我埋过人,战场上血肉横飞。”我爸爸从来没有那种战争傲慢。他经常回忆一些与战争无关的事情,愚蠢可笑的事情。比如胜利日那天,他和一个战友去村里找姑娘,却碰巧抓获了两名德国俘虏。还有溜进木板厕所的人,却掉进齐脖子深的粪坑里。还说战争快结束时,已经舍不得开枪了,枪已经打够了。父亲与灾难靠得很近,但他很幸运:在战场上可能被杀死,但是没有被打死;在战争前可能去坐牢,但是也没有坐牢。他有一个哥哥——万尼亚伯父,就是不同的结局。在叶若夫时期,三十年代……伯父被放逐到沃尔库塔的矿山,过了十年与外界隔绝的日子。他的妻子被同事陷害,从五楼纵身跳下身亡;他的儿子在祖母身边长大。等到万尼亚伯父回来了,已经手臂干枯,牙齿掉光,肝脏肿大。他又回到同一家工厂上班,同样的职务,坐在同一间办公室,在同样的办公桌旁……(又开始吸烟)而他对面就坐着那个告发他的人。他们心照不宣,万尼亚伯父知道是他告密的……和以前一样,他们一起去开会、游行,一起看《真理报》,支持党和政府的政策。在节假日,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伏特加。等等……这就是我们!我们的生活!我们就是这样……想象一下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刽子手和受害者,能够坐在一个房间,通过一个小窗口向同一个会计领薪水吗?他们在战后得到同样的勋章,现在领取同样的养老金……(沉默)我和万尼亚伯父的儿子是好朋友。他从来不读索尔仁尼琴,他家里也没有一本关于劳改营的书。儿子等待着父亲回家,但等回来的是另一个人,是一个不完整的人……满脸皱纹,全身萎缩,生命很快就要熄灭了。“你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他对儿子说,“你不知道……”他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个调查员的身影。那是一个膀大腰粗的汉子,把犯人的脑袋按入便桶,死死按住直到对方呛死。而万尼亚伯父……被全身赤裸地吊挂在天花板上,从口鼻中,从全身所有的出口中,灌入尿液。审判员往他耳朵里撒尿,大声叫喊:“你很聪明……再想出一些聪明人来吧!”万尼亚伯父想出来了,签了所有的名。要是想不出来,不签字,他的头就会被按进便桶。后来,他在板房里见到了被他想出的一些人……“是谁告的密?”他们都在猜。告密者是谁?谁……我不是法官,您也不是法官。万尼亚伯父是被担架抬回牢房的,浑身都是血和尿,还有他自己的屎尿。我不知道人类在何处终结……您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