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施舍的回忆和欲望的感觉(第8/10页)
最先崩溃的是我们的友谊……大家全都有事情要做,都要挣钱。以前觉得,钱对于我们来说算什么……金钱对我们完全没有控制力;可是现在,所有人都看重绿票子的价值,而不是苏联卢布,我们把卢布称为“印花纸”。我们这些读书的女孩子和男孩子,本来就是温室里长大的植物,没有任何能力应付我们终于盼来的这种新生活。我们期盼的是另一种东西,不是这个。我们读了一车浪漫书籍,生活却狠狠地踹了我们后脑勺一脚,朝另外的方向急速奔去。基尔科罗夫[10]取代了维索茨基。流行歌曲大行其道!大众趋之若鹜……不久前朋友又在我家厨房聚会——现在聚会已经很少了,大家争论起来:要是维索茨基还活着,他会去为阿布拉莫维奇[11]唱赞歌吗?意见分歧很大,但是多数人相信,当然会的。于是又出现另一个问题了:他会要价多少呢?
要是伊戈尔还活着呢?他在我的记忆中,依旧酷似马雅可夫斯基,英俊而孤独。(沉默)我和你讲了吗,我和伊戈尔是有些故事的……
“市场成了我们的大学”
许多年过去了,至今还是这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们一直非常要好,可是他还是自己决定了一切,一个人……对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你又能说什么呢?有什么办法?青春期时我也曾想过自杀,可是为什么?我也不明白。我爱妈妈、爸爸、哥哥……全家都非常好,可是有某种东西牵着我。感觉有某个地方,那边有某种东西,但那究竟是什么呢?……反正是有着什么……也许那边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更加明亮,比你现在生活的世界更加宏伟,那边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发生。在那个世界里,你能够参透某些秘密,那是其他方式不能够理解、用理性也不可能解开的秘密。就是这种冲动,让我也想去试一试……站到窗沿上去,从阳台跳下去……可是你其实并不想死,你想的只是跳到更高的地方,想飞起来,你觉得自己能够飞起来。你要像在梦境里一样行动,在晕眩中……当你进入自我的时候,就会想起某些光明,想起某些声音,还有使你感觉良好的情感状态,那里比在这里要好得多……
说说我们的小伙伴……我们还有一个廖什卡,不久前死于服药过量。瓦季姆在九十年代就消失了,他做过图书生意。开始好像只是个玩笑,一种随意的想法,可是自从有钱进来,敲诈勒索紧跟着就来了,一帮带枪的家伙找上门。他只好花钱买命,远远离开那些流氓,躲进森林里睡到树上去了。那些年人们不打架,直接就杀人。他现在到底在哪儿?没有踪迹……到现在警察也找不到他,也许已经埋在什么地方了吧。阿尔卡迪溜去了美国:“我宁可去睡到纽约的大桥下。”最后,昔日的同伴只剩下我和伊柳沙,伊柳沙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结了婚。在诗人和艺术家走红的时候,妻子还能容忍他的古怪,到了经纪人和会计师走俏时,妻子就离他而去了。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只要上街就立即发作,害怕得浑身发抖。所以他只能坐在家里边,当父母的大孩子。他仍在写诗,那是灵魂的呐喊。青春期的我们,听同一种录音带,读同一种苏联的小册子,骑同一种自行车……就是在那样的生活中,我们大家都十分简单:同样的时间穿同样的鞋子、同样的上衣、同样的裙子。我们被培养得就像斯巴达的年轻战士,只要祖国一声令下,我们立刻整装上阵。
那时候有个什么军人节,整个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被带到少先队英雄卡泽伊·马拉特[12]纪念碑前:“看,孩子们,”老师对我们说,“这个少年英雄拉响了自己身上的手榴弹,炸死了很多法西斯。等你们长大以后,也应该这样做。”我们也要拉开自己身上的手榴弹?我记不住原话了……妈妈说,那天夜里我大哭起来:我要去牺牲,我应该一个人躺在什么地方,没有妈妈和爸爸……但是我一哭起来,就做不成英雄了,我病倒了。
上小学的时候,我已经有梦想了,就是加入少先队,到市中心的“永恒之火”[13]前站岗。只有优秀学生才能被选到那里,他们会得到定制的军大衣、军帽,还发军用手套。能够到那里去,不是一种工作,而是一种巨大的骄傲。在我们那个时候,已经有人听西方音乐,追求牛仔裤了……那是二十世纪的象征,就像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一样。我的第一条牛仔裤是“蒙大拿”商标的,很有型!但是夜里我还是梦到自己带着手榴弹冲向敌人……
奶奶去世后,爷爷就搬到我们家来住,他是一个中校军官,有很多勋章和奖章。我总是缠着他:“为什么给你这个勋章啊?”“为了敖德萨保卫战。”“你立了什么战功啊?”“保卫了敖德萨。”他总是说得很简单,我为此对爷爷很不满。“爷爷,你应该记住你做过什么光荣高尚的事情啊。”“你要是想了解这个,不要找我。去图书馆找一本书读一读。”我的爷爷水平很高,我和他有一种化学反应般的互相吸引。他在4月去世了,本来他希望活到5月,活到胜利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