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施舍的回忆和欲望的感觉(第7/10页)

实际上我们当中谁都没有生活在苏联,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旅游圈、登山圈……课后我们都集中到某个兴趣小组,学校分给我们一个房间活动。有个文学小组,我记得伊戈尔还在那儿读过他的诗,他很善于模仿马雅可夫斯基,令人倾倒,当时他有一个绰号叫“大学生”。总有一些成年的诗人到我们这儿来,和我们坦诚地交流谈话。从他们的嘴里,我们知道了布拉格事件的真相,阿富汗战争的真相。……还有什么活动?一起学习弹吉他。对了,这是必须的。那些年,吉他在我们的生活必需品清单中排在第一位。我们当时都是跪下来,等待倾听最喜爱的诗人和吉他手吟唱。诗人朗诵时,听众挤满了体育场。政府要出动骑警维持秩序。语言就是行动。在集会上站起来说出真相,这就是行动,因为很危险。走到广场上去,充满激情,肾上腺素狂飙,好像这样就能走出苦闷。在语言中宣泄一切……今天这一切都已经不可思议,今天需要的是做而不是说。现在人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语言已经再没有任何力量。我们倒是想有信仰,但是做不到。所有人都鄙视一切,未来只是臭狗屎。过去我们可不是这样,啊,诗歌啊诗歌,语言啊语言……(笑)

我十年级就恋爱了。他住在莫斯科,我每次去看他只能待三天。早上在火车站,我们从他的朋友那儿拿到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坦姆[7]回忆录的胶印本,当时人人读她读得入迷。第四天一早就要还书,还要赶上路过的那班火车。我们通宵不间断地读书,只有一次跑出去买牛奶面包,甚至都忘记了拥抱接吻,光顾着互相交换这些纸张了。在某种妄想中,在某种颤抖中,一切都在发生,因为你的手上有这本书,因为你在读它……熬夜把书看完后,我们在空荡荡的城市里奔跑,赶到火车站,这时城市公交都还没有发车呢。我清楚地记得城市的夜景,我们走在大街上,这本书就在我的书包里。我们揣着它,就好像揣着一件秘密武器……我们就是这样确信,语言能够撼动世界。

戈尔巴乔夫年代,是自由和购物券的年代,从面包、米面到短袜,一切都要凭票。排队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不过你是带着一本书在排队的,那是以前你不可能买到的书,而且你还知道晚上要去看电影,那电影以前是禁片,被搁置了十年。真让人陶醉!或者你的脑子里一整天都想着十点钟的那个《观点》节目,主持人亚历山大·留比莫夫和弗拉基斯拉夫·利斯切夫成了人民的英雄。我们了解了真相,不仅了解了加加林,还知道了贝利亚……实际上对于傻乎乎的我来说,只要有言论自由就足够了,因为就像我很快发现的那样,其实我就是个苏联女孩,我们吸收的苏联元素,比我们感觉到的更多。只要给我读多夫拉托夫[8],还有维克托·涅科索夫[9],再让我听听加里奇的演唱,对我就足够了。我并不梦想到巴黎蒙马特去,也不梦想去看高迪的神圣家族大教堂,只要让我们自由地读书和说话就行了。读书!我们的女儿奥尔加生病了,她只有四个月大,患了严重的支气管炎症。我害怕得发疯,带着她到医院去,可是一分钟都不敢放下她,只有在我的怀里她才能安静下来,我就这样一直站着。我抱着她在走廊里来回走啊走啊。如果她睡了半个小时,您想我该做什么呢?我不会睡觉,我很苦恼……为什么呢?因为在我的衣服腋下藏着一本《古拉格群岛》。哪怕只有一分钟,我也会翻开看两眼。就这样一只手臂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另一只手上是索尔仁尼琴。书籍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从天上落到了地下。幸福和欣喜的感觉突然夭折了,彻底崩溃了。我发现,这个新世界不是我的,不是为我而存在的。这个世界是另外一些人需要的。老爷的靴子踢到弱者的眼睛上,我们上升之后又狠狠地跌下去……可以说,这又是一场革命,但是这一场革命的目标是世俗的:人人都为了房子和车子。对于人类来说这是不是太庸俗了?满大街摇晃着穿紧身裤的人——应该说是狼!把所有的人踩在脚下。我的妈妈在一家针织厂做师傅,很快那家工厂就倒闭了,妈妈只好坐在家里缝制内裤。不论你走进哪一家,都可以看到妈妈的朋友们也都在缝制内裤。我们现在所住的房子,变成了工厂,人人都在缝制内裤和胸罩,还有泳装。其实还是大规模生产旧式的东西,然后找一些熟人,裁剪一些流行的进口货商标,缝到这些泳装上。然后女人们就一群群地集合起来,带着口袋去俄罗斯各地兜售,这被称为“内裤生产线”。那段时间,我已经在读研究生了。(愉快)我记得,一些事情很有戏剧性……在大学图书馆和系主任办公室里,有一桶一桶的腌黄瓜、西红柿、蘑菇和卷心菜,他们把卖蔬菜的钱拿来支付教师们的工资。有时,全系的办公室里会突然间堆满橙子,或一包包的男士衬衫……伟大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们尽可能地要活下来。我们还想起一个古老的方法——那是战争时期的吃法——到公园里的偏僻角落,到铁路边上的土坡上去种土豆,一连几个星期只吃土豆,或者一种酸白菜,不管你饿还是不饿。反正我一直到死都不想再看它们一眼了。我们还学会了用土豆皮做炸薯片:把土豆皮放到沸腾的葵花子油里,多放些盐。没有鲜牛奶,但是可以买到冻牛奶,把碎米粥掺在冻奶里煮。现在我还会吃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