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施舍的回忆和欲望的感觉(第4/10页)

他的生日临近了,新年也要到了。有朋友答应要给我们弄来一瓶香槟——当时我们在商店里很少能买到香槟,人人都要去弄。走后门,通过熟人,通过熟人的熟人,弄来熏肠、巧克力……要是能采购到几公斤新年大橙子,那就是巨大的成就!橙子可不是简单的水果,而是一种珍奇品,只有新年才能闻到橙子香味。新年餐桌上一定要有美食。这次我搞到了小鳕鱼肝和一块红鱼。后来所有这些都送到了悼念餐桌上……(沉默)不,我不想这么快就结束我的故事。我们的孩子已经有了完整的十四岁。十四岁差十天……

有一次我清理夹层,发现了一些装满信的文件夹。那是我躺在产房时的通信,当时每天都要和丈夫互相通信或者字条,甚至一天好几封。我一边读一边笑。此时伊戈尔已经七岁……他不明白怎么有妈妈爸爸却没有他?但是又好像有他,因为我在信里总是谈论他:宝贝在转身了,他来撞我了……他对我说:“是不是我死过一次,然后又回到你们这儿了,对吗?”我被他问得一愣。可是孩子们……他们有时候就是这样说话,像是哲学家,又像是诗人……我那时应该把他的话都记录下来……“妈妈,爷爷死了。这就是说,人们要把他埋在土里,他就会又长出来……”

他在七年级时,就已经有了女朋友……很认真的恋爱。“我绝不能让你娶初恋的对象,也不能娶售货员!”我威胁他。我开始经常地想到我将要和别人分享他了,我有了心理准备。我的女友也有个儿子,和伊戈尔一样大。女友对我承认说:“我还不认识未来的儿媳,就已经嫉妒她了。”她太爱她的儿子,不能想象要把儿子给另外一个女人。我们又会怎样呢?我会怎样?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很疯狂……疯狂地爱儿子……无论在学校度过怎样艰难的一天,只要回到家里打开门,不知从哪儿就会出现光芒。不是别的,而是爱的光芒。

我做过两个可怕的梦。第一个是我和他一起溺水了。他游泳游得很好,有一次我冒险和他一起在海里游了很远,往回游的时候,感觉没有了力气,就一把抓住他,拼命地抓住。他大叫:“放开我!”“我不能!”我紧紧抱住他,把他拉到了海底。但他还是挣脱开,并把我推到了岸边。他一边支撑自己,一边推我。就这样,我和他一起游。在梦里,总是重复这些,而我绝不放开他。我们不是溺水,也不是在游泳,就是在水里搏斗……第二个梦是下雨了,又好像不是下雨,而是下土,下沙子。天开始下雪,但我听到沙沙的声音,那不是雪,而是沙土。还有敲铲的声音,就像心跳一样。哐哐哐哐……

水……他着迷于水……他喜欢湖泊、河流、水井,尤其喜欢大海。他写了很多关于水的诗歌。“只有安静的星星,白白的就像水一样,黑暗”,还有“水默默地流动……孤独而寂静”。(停顿)我们现在再也不去海边了。

最后那一年……我们经常聚在一起吃饭,谈论的当然还是书。我们一起读禁书,《日瓦戈医生》、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我还记得,我们争论谁算是诗人?诗人在俄罗斯有怎样的命运?伊戈尔的观点是:“诗人都应该早逝,否则就不是诗人。一个老大年纪的诗人是可笑的。”瞧……我错过了这个动向,没有重视它……我总是说啊说啊,就像从圣诞节礼品袋里往外倒出来,倒啊倒啊……几乎每个俄罗斯诗人都有关于祖国的诗,我能够背诵很多首。我最喜欢读莱蒙托夫[6]的:“我爱你祖国,但是用一种奇特的爱。”还有叶赛宁的诗:“我爱你,温柔的故国……”当我买到勃洛克书信集的时候,真开心啊……整整一本!勃洛克从国外回来之后,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说:祖国立即向他展示了猪一样的嘴脸和神圣的面孔……当然,我会把神圣的作为重点……(丈夫进入房间,拥抱了她并坐在旁边)还有什么?伊戈尔有一次去了莫斯科,去看维索茨基的坟墓。他剃了个光头,变得很像马雅可夫斯基(她问丈夫)还记得吗?我是怎么骂他的?说他的头发奇怪。

最后那个夏天……伊戈尔皮肤晒红了,身材健壮,从外表上看人家都以为他十八岁了。有一回我和他一起去塔林度假。他已经是第二次去爱沙尼亚,所以带着我到处逛,走遍了各种角落。三天工夫我们已花掉了一大笔钱,夜晚就睡在一个什么宿舍楼里。那个夜里,我们逛了市区回来,一路笑着,手拉手打开大门把手,他走到管理员台前,那个女人不让我们进去,说“十一点之后女人不可以和男人一起进去”。我就靠近伊戈尔的耳朵悄悄说:“再挺高一些,现在看我的。”我走过去跟那女人说:“你这眼神不觉得丢人啊!这是我的儿子!”真痛快啊……好极啦!!可是突然间,就在那天夜里……我感到很害怕。怕的是,我以后永远见不到他了。是面对某种新东西的恐惧。其实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