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施舍的回忆和欲望的感觉(第2/10页)

低语声断了。我以为她要尖叫。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他躺在棺材里……我们过得很幸福,为什么他会认为死亡更美丽……

女友带我去裁缝铺,她说:“你应该给自己做几件新衣服。我感觉沮丧时就会给自己缝新衣服……”

睡梦里我总是觉得有人一次次抚摸我的头……第一年,我常常从家里跑出去,到公园去号啕大哭,鸟儿都被吓跑了……

他十岁那年,哦不,是十一岁,那天我背着两个书包,好不容易走到家,在学校累了一天。进门后发现父子二人都在沙发上,一个在看报,一个在看书。家里乱糟糟的,真见鬼!没洗的脏盘子堆成了山!他们还高兴地欢迎我回家!我拿起扫帚,他们用椅子搭起“掩体”。“给我出来!”“绝不!”“放下手吧,应该先骂谁?”——“妈妈姑娘,请不要生气嘛。”伊戈尔第一个钻了出来,他已经长得和爸爸一样高了。“妈妈姑娘”是我在家里的绰号,这是他想出来的……我们夏天通常到南方度假,去看距离太阳最近的棕榈树。(快乐起来)我们当时说的话,至今都还记得……我们让他晒晒太阳,治慢性鼻窦炎。三月之前,我们有债务必须要还,就节省度日:第一餐是饺子,第二餐还是饺子,茶点又是饺子。(沉默)还能记得一些精彩的海报……暖融融的古尔祖夫。大海、礁石、波浪和阳光照射下白色的沙滩……我们留下了很多照片,我现在都把它们藏起来,不要让自己看到。我害怕……内心会一下子爆炸……有一次我们没有带他去度假,但半途中就回来了,闯进家门就喊:“小伊戈尔!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们不能没有你!”“乌拉!”他一下跳起来挂在我脖子上。(长久停顿)我们不能没有他……

为什么我们的爱不能支撑他?我曾经相信爱是万能的。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这个问题……

这一切已经发生了,他已经不在我们身边。我长期处于精神崩溃状态。“薇拉”,老公叫我,我听不见。“薇拉……”还是听不见。但突然我就会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用脚踢我的妈妈,踢我最亲爱的妈妈:“你是个怪物,是穿衣服的怪物!就是你养育出来一个和你一样的怪物!我们这辈子都从你那儿听到了什么?要为别人而活着,为高尚目标而活着……要躺在坦克下面,为了祖国宁可烧死在飞机上。要轰轰烈烈的革命……像英雄一样死亡……死总是比生更加美丽。我们从小就是怪胎。我也是这样培养伊戈尔的。这全都是你的罪过!都是你!”

妈妈忧郁成疾,人突然开始萎缩了,成了一个小老太太。我心如刀绞,这么多天我第一次感到了疼痛。之前,有一次乘无轨电车时,别人把一个沉重的箱子砸在我脚上,我都没有感觉。晚上脚趾都肿了,那时候我才想起被箱子砸过的事情来。(流泪)现在该停下来说说我的妈妈了……我妈妈属于革命前那一代知识分子。他们那些人,每当演奏国际歌时,他们眼中都闪着泪花。她经历了整个战争,所以总是回忆苏联士兵把红旗插上德国议会大厦:“我们的国家打赢了这样一场战争!”十年,二十年……四十年都过去了,她还总是对我们重复,就像念咒一样,祈祷一样,这就是她的祈祷……“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是幸福的。”——妈妈对此绝对坚信不疑,和她争论也没用。她因为《战争与和平》而爱上了“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托尔斯泰,更因为这位伯爵为了灵魂救赎而要把自己的财产分发给穷人。不仅是我妈妈一个人,她所有的朋友,苏联第一代知识分子们,都是读着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和涅克拉索夫[2]成长起来的,是读着马克思长大的……要是想让妈妈坐下来缝纫绣花,特别是要她装点我们的家居,在房间里装饰瓷花瓶和各种珍品……她就会说你们要干什么啊!是浪费时间,庸俗的小市民!最重要的是灵魂工作,是读书……她一件衣服可以穿二十年,两件外套穿一辈子,但是如果没有普希金,没有高尔基全集,就活不下去。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感觉是在参与一场宏伟的构思,宏伟的设计……

……在我们市中心有一片旧公墓。那里树木茂密,丁香丛丛。很多人去散步,就像个植物园。老人很少,主要是年轻人,他们欢笑,拥抱,亲吻,开着录音机轻歌曼舞。有一天儿子回来晚了,我问他:“去哪儿了?”“去墓地了。”“你怎么突然到墓地去?”“那里很有趣。好像可以看到那些已经不在了的人们的眼神。”

……有一次我打开他房间的门,他正身体笔直地站在窗沿上——我们家的窗沿很不结实,又很窄,那可是六楼啊!我吓得呆住了。但是我不能像他小时候那样,每当他爬上树梢或破旧教堂岌岌可危的高墙时,就大叫起来。我现在只能说:“如果感觉支持不住,就考虑跳到我身上来。”我不能大叫,不能哭喊,以免吓到自己。我只能扶着墙慢慢回去。过了五分钟,我感觉简直是漫长极了,他已经跳下窗沿,进了房间。我一把抓住他,亲吻他,捶打他,使劲摇晃他:“为什么?告诉我,你这是为什么?”“不知道。就是想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