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施舍的回忆和欲望的感觉(第3/10页)
有一天,我看到附近一家的门口摆着花圈。有人死了。人死了——就没了。我下班回家,听他爸爸说伊戈尔到那家去过了。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去?我们又不认识那家人。”“那是个年轻女孩。她躺在那里是那么漂亮。我还以为,死亡是很可怕的呢。”(沉默)……他头脑发昏了……某种东西在吸引他去走极端……(沉默)那家门已经关上……我们没能进去看望。
……有一天他敲打自己的膝盖问:“妈妈,我还是很小吗?”我于是开始注意了,他是怎样站在门口为圣诞老人守门。他问哪辆巴士可以开去遥远的王国,遥远的国家。他在农村看见了俄式火炉,就通宵等待火炉像童话里一样走动起来。他是个很容易相信任何事情的孩子……
我记得有一次,外面在下雪,他跑回来说:“妈妈!我今天接吻了!”“接吻?!”“是啊。今天我第一次约会了。”“你怎么从来没告诉我?”“还没来得及,我和季姆卡和安德烈说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难道约会也要三人同行?”“是啊……我一个人不能做决定嘛。”“所以你们就三人一起约会?”“很好的。我和她一起在小山坡上手牵手散步,季姆卡和安德烈放哨。”“哦,我的上帝啊!”“妈妈,五年级男生能娶十年级女生吗?”“当然,如果这是爱的话……”
就是这样……这样的孩子……(她哭了好久)我不能说这事了……
我们最爱的就是8月。全家一起到城外去看蜘蛛结网。我们笑个不停……笑啊……笑啊……(沉默)我怎么总是要哭呢?啊?我们的孩子已经整整十四岁了……(哭)
我在厨房里又炒又炸,窗户开着,能听到他和他爸爸在阳台说话。伊戈尔问:“爸爸,什么是奇迹?我想我是明白的。听我说……从前有一对老爷爷和老婆婆,他们有一只母鸡叫莉亚芭。一天莉亚芭生了一个蛋,很小很小,但不是普通的蛋,而是金蛋。爷爷敲啊敲啊,就是敲不开;婆婆打啊打啊,就是打不破。这时候跑来一只老鼠,尾巴一扫,金蛋掉到地上,跌碎了。爷爷哭啊,婆婆哭啊……”他父亲说:“从逻辑上说,这是绝对荒谬的。打啊打啊打不破,破了之后又突然大哭起来!不过这是多少年前的故事了,几个世纪了,是给孩子们听的童话,就像听诗一样。”伊戈尔说:“爸爸,我以前以为头脑可以理解一切。”他父亲说:“很多东西头脑不能理解,比如爱情。”伊戈尔说:“还有死亡。”
他从小就写诗,桌子上,他的口袋里,还有沙发上,到处都能发现写满诗句的纸张。都是他扔掉的、忘记的。我甚至一直不能相信这些是他写的:“真的是你写的吗?”“那上面写了什么?”我读给他听:“人类彼此串门/野兽也彼此往来……”“嗯嗯,这是以前写的。我已经忘了。”“这些呢?”“哪些?”我又读:“只有在枯萎的树枝上/滴落着星星点点的水珠……”在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写道他想死。想爱,想死,这是他的两个愿望。“我和你结婚/像蓝色的水……”还有吗?!听听:“蓝色的云,我不是你们的/蓝色的雪,我不是你们的……”他还读给我听,他读给我听过的!可是人在青春期都经常写关于死亡的东西……
在我们家里,读诗就像讲话一样平常:马雅可夫斯基、斯维特洛夫……我最爱谢苗·古岑科[3]的诗:“歌唱着,走向死亡/在此之前可以先哭/须知战斗中最可怕的时刻/是等待攻击的时刻。”您已经注意到了?是的,当然……为什么要问呢?我们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艺术热爱死神,我们的艺术对死神尤其钟情。我们的血液中就有崇拜牺牲和死亡的基因。生活向往的是主动脉的破裂。“俄国人啊,就是以自己的死亡去求生存!”果戈理写道。维索茨基唱道:“就让我在悬崖边上站一会儿吧……”站在悬崖边上!虽然艺术热爱死神,但法国还有喜剧。为什么我们几乎没有喜剧?“为了祖国前进!”“祖国或者死亡!”我总是教我的学生燃烧自己,照亮他人;教学生们学习丹柯[4]的事迹:破开胸腔捧出自己的心脏,点燃心脏照亮他人的道路。我们从来不谈生活,或者很少谈……总是谈英雄!英雄!英雄!英雄的生活……只有牺牲者和刽子手……再没有第三种人。(喊叫着哭泣)现在,去学校对我来说就是折磨。孩子们在等待,他们想学习语言和感情……但是我能说什么呢……我能告诉他们吗?
一切都过去了,正是这样……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读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5](此书当时还是被视为“异端”,我拿到的是打字抄本)。在最后一页……您记得吗,玛格丽特请求放走大师,但是撒旦附身的弗兰德说:“不要在山里喊叫。不过,他反正早已习惯于山石的崩塌声了,这声音惊动不了他。玛格丽特,您也不必替他求情,因为他一直渴望会见并与之交谈的那个人,已经替他求过情了。”忽然,一股莫名的力量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儿子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跪下来喃喃低语,祈祷一样:“我的伊戈尔,可不要那样。我的宝贝,你可不要那样,不要!!”我又开始做自从他长大后就不让我做的动作:吻他的手和脚。他睁开眼睛说:“妈妈,你怎么了?”我立刻回过神来:“你的被子蹬掉了,我来给你整好。”他又睡着了。而我呢……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他经常开心地取笑我是“忽隐忽现的火星姑娘”,我的生活真是太轻松了吧。